第19章(1 / 1)

「城主,多谢你的照顾。」丸太郎鞠躬。

「你这句话别有深意啊,丸太郎。」良峰贞义拂开丸太郎因大幅度的动作而掉落,遮住脸庞的发。莫召奴羽睫微动,对好友的举动终是没有多言。

听著丸太郎如预料中,想离开落日故乡的打算,良峰贞义没多刁难,便送上了早已准备好的海图。十五岁在这对甥舅来说,就像是道关卡似的年纪,跨越了这道关卡,便得独自在这风雨飘摇的世间摇摆浮沉。一个在十五岁偷盗文诏,在他的照应下远走异乡,一去就是十几年;而丸太郎──他十九岁就任领主,长辈都说太早,何况是才十五岁的丸太郎呢?

人常说英雄出少年,但又有谁明白,要成为英雄的少年,需历经多少苦难的折磨与淬炼?

「可是,我还不能走。」紧握手中的海图,像怀抱千金难得的珍宝似的,丸太郎道∶「我是大师与军神的赌注,为了不让这场赌局再生变数,我不能一走了之。再说,要领导村民,我需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我想留在莫召奴身边,多加学习。」

「要学习治理一个地方,跟著我就找错人了。我说过,我从来就不是一个领导者,单独行动多於统领他人的时候,我不认为我能教你什麽。」

「这」丸太郎在错愕之外,更显困惑。

「说到学习治理一个地方,还有谁比城主更值得你学习?」莫召奴笑脸吟吟。至於那暗藏玄机,在场唯城主可解。

这下措手不及的人,换成了良峰贞义。他讶异地看著依莫召奴之言,马上朝他黏过来的丸太郎,「你愿意跟随你吗?」满怀期待,纯洁璀璨的目光,真是──令人连一丁点拒绝的馀地都没有啊。好友什麽时候变这麽绝了?

「留一个重犯在身边,对我很困扰。」与其说是徒劳的挣扎,不如说是为大势已去而发的牢骚。

「你一向很有处理这种事情的手腕。」巧笑倩兮。

「哈!」良峰贞义除了大笑三声,为好友古灵精怪的妙计,也为自己甘心入局的傻劲。

诚如丸太郎所言,为了圣僧与军神的旷世大赌局,这孩子走不得,然落日故乡已不足以提供保护丸太郎的屏障。目前,放眼全东瀛,对丸太郎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他身边。他绝不可能亏待丸太郎,而且,以学习政事的名义,又能在不让丸太郎发现其中关键的状况下,安心接受他的保护,可谓一举两得。

可是,良峰贞义相信,让莫召奴不惜放弃享受天伦之乐的机会,把丸太郎推到他身边的理由,绝不仅如此。方才那带笑的眉眼,早昭告了他事情的不单纯。

「丸太郎,你先回落日故乡,我还有事跟莫召奴要谈。」丸太郎依言离去,乖巧的模样令良峰贞义不禁像个傻爸爸似的乱感动一把。他将视线转向莫召奴,「你很久没去看小妹了。」

「嗯。」良峰贞义没漏看那乍现的落寞,「之前是想回也回不来,现在是回来了却有忙不完的事,一直无暇前往。我也很挂念她。」

「走吧。」见莫召奴颔首跟上他脚步的情态,良峰贞义只有一个感想──

外甥像舅,此言非虚也。

这块处於幽僻之地的静美庄园,说是莫召奴人生的初始之地也不为过。在那遥远而无以追回的时刻,怀著几分少年人故作的伤感,三人以牢不可破的情谊下酒,共度了好几番春花秋月。那伤感可说是所有年少者难以幸免的通病,自以为如此便可超拔於俗世,可说穿了,这只是无法超脱於红尘的另一种变向的证明,那伤感与他日後惊涛骇浪的前半生相比,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忧小虑。

莫召奴生命最初的爱恋正在此蕴酿,发酵,而後幻灭。然良峰贞义之妹、莫召奴未婚妻──良峰秀泷的死,留下的非是尴尬难解的人情债,而是兄长与其友更加牢不可破的友谊。至於这块当年为躲避尘嚣,被良峰贞义买下权充聚会之用的小庄园,在埋入秀泷的遗体後,成了两人命定的归属;终有一天,当两人都咽下最後一口气,他们也必将葬於此地,三人在黄泉重聚,一如当年。

「这麽久才来看??,??会怪我吗?」莫召奴抬手,温柔地来回抚摸墓碑,若一江春水,满是倾流不尽的柔情。

「小妹什麽都会,就是不会责怪别人,尤其是对你。」良峰贞义叹息。

「呵。不会生气,算是她的优点,还是缺点呢?」不置可否地浅浅笑了开,莫召奴柔软地彷佛能掐出水来的目光,又回到了刻有秀泷姓名的墓碑,「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秀泷。」

「圣僧一行人刚到落日故乡,草一色马上就找了个空档,跟我报告神无月的事。」插手、皱眉,良峰贞义刻意佯装的不快,若是平时的召奴一眼就能看出,然此时的莫召奴满心歉疚、心烦意乱,见良峰贞义如此说话,愣了半晌,便无言以对地垂下了头,「我本想神无月是南武魁,他的加入无疑为落日故乡添了一大助力,也未尝不可。谁知他竟然就是军神,害你受苦了。」

「我以为这辈子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在我心里,秀泷早已是我的妻,我怎麽能」莫召奴倏地扬首,讶异又惭愧的表情,但眼神却如清晨遍布的朝雾般迷蒙,在你以为要看清它的时候,它又倏然隐於茫茫雾气之中。

「秀泷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幸福,这份幸福她已经再也没办法给你了,所以她一直希望未来能有一个人,能补偿你本来就该拥有的幸福──啧,我那小妹也真是的,活到这把年纪,还没看过有女人这麽大肚量。」像在回味往事的美好,又不乏逝者已矣的无奈,连扑面的微风也不由得伤感起来。

「真像是??会说的话啊,秀泷。」莫召奴闭上眼,头靠上墓碑,「秀泷,相信我,我没有一刻不记挂著??。」

「可是,你必需承认,现在的你,对小妹早就不是爱情了。」

「是这样吗?」莫召奴回头望了良峰贞义一眼,又转头盯著墓碑无声看了半晌,苦笑道∶

「真的是这样吗?我不知道,没有人可以取代秀泷,我一直这麽认为,为何会我很抱歉,我」

「你指的是东瀛局势,还是神无月?」良峰贞义挑眉,「不论是哪一个,你都无需感到亏欠。我相信你的决定。如果凡事都给你剖得明明白白锱铢必较,世间又怎会到处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葛?倒是基於身为好友的关心,恕我忍不住问一句」贵为一城之主的良峰贞义,难得有欲言又止的时候,「军神真没碰你?」

莫召奴宛如惊弓之鸟乍然回首,良峰贞义稀奇地在那双晶亮的眸里看到显而易见的讶异,而後是他一再确认是否错看的娇羞,「没有。他在最後关头停了下来,不知道为什麽。不过我後来有想起来,他在给我净身时,我有跟他说秀泷的事」

良峰贞义已无力去追究那矛盾的逻辑,他不知究竟该为好友庆幸还是为军神感到悲哀,一骑当千的男人也有栽跟斗的一天。但,不可否认,这两人就某方面来说简直是绝配,一物克一物刚刚好。

「今晚,跟我小酌一番好吗?」多年以後,小妹仍是他心中最大的疼痛,碰不得的,那痛楚牵扯著一连串刻骨铭心的回忆,而那回忆又反过来牵扯著小妹,两者相交,痛苦又增了一层。

若真要说世上有什麽不变,那就是小妹对他与莫召奴的独特意义。当一个女人成为另一个男人心中永恒的记忆,她的存在将永不抹灭,只要那男人活著的一天,她的音容笑貌就不会消逝。就这点而言,小妹是个幸福的女人,她成为两个喜爱她的男人共有的回忆,收纳了这两人的悲哀与喜乐,因她而起,也因她而灭的悲哀与喜乐。

「和秀泷一起?」莫召奴回望墓碑的眼,依依不舍。

「当然。」良峰贞义笑道。

莫召奴自是欣然接受邀请。他心下十分感激聪慧的秀泷早在病中就预见的谅解,也对良峰贞义不再过问神无月一事的体贴感到窝心。然美丽的朱雀猜不到的是,在这月明星稀的夜晚,属於军神的考验才正要展开。

「落日故乡之事,你打算如何交代呢?军神源武藏。」简单却不失华贵的步辇自远而近,辇中白发红颜的丽人一派自在地摇动手中繁复的黑纱摺扇,那唇边的笑意神无月很熟悉,他知道真田太宰这种皮笑肉不笑,恶作剧也似的表情,绝非单纯的兴师问罪。

「这不是你的问题吗?别越权把责任丢到我身上。」在石桌上描绘山水画的神无月自知理亏,但军神的派头令他依旧是闻风不动。反正他全身上下没啥优点就是脸皮厚,何况认真追究起来,问题的根源不正是找他下山的真田?

「你真会制造麻烦。」真田摇曳的身姿从辇中滑入他眼帘,无论何时,掌握东瀛半边天的太宰总是优雅得体,任谁都无法忽略的亮眼,「莫召奴确实是世间难见的绝色,一个月的假期拖延到三个月,想必你定是过得很快活吧?」真田龙政笑得不怀好意,「你为他留的馀地也太多了。幕府的人很清楚,你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莫召奴。」

「喔?我不懂你的意思。」

「想装傻?可惜这招对我没用。」真田白了他一眼,不得不为落跑的军神护航的无奈,使他的口气稍嫌冲了些。他是上神野山找人跟他分劳解忧,不是给他添麻烦让他过劳死啊,「目前京都传得最盛的大消息,军神留叛国贼在帐中一宿,白天百般呵护殷勤伺候,晚上强取其身残忍蹂躏,第二天一早还大吵一架把人撵走。」真田掩扇遮下不住上扬的唇角,满意地看著无敌神话乍红乍青的脸色,「有趣的是,我的手下告诉我,来自军机营的最新版本是,纯情无比的军神,在最後关头自己刹了车。我要求你告诉我这里面有多少真实,应该不过份吧?」

「我不能。」神无月头垂得低低的,不敢对上眼前,与他分掌文武的真田太宰。

「需要我送药给你吗?」真田好气又好笑。

「我的意思是,我不能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夺去召奴的身,我」无敌神话难得一见的结巴,「莫召奴想要的是神无月,但那时的我却只能是军神,我不能以军神的身份做神无月的事,那只会在事後徒添伤心。在事情出现转机前,我不想夺他的身,免得留下遗憾。」

「你说的是谁的遗憾?军神的,还是莫召奴的?」被恋爱冲昏头的人,讲起话来都是这麽语焉不详吗?「藉口一大堆,说穿了不过是有贼心无贼胆。」他一定是给堆叠成山的政务忙昏了头,连生气的焦点都模糊到不可思议的方向去了,「真没用。」

「他有未婚妻。叫良峰秀泷。」神无月仍是低垂著头,这回可不是为了忏悔。

在水气蒸腾的浴池里,神无月清楚听到了莫召奴半梦半醒的呓语,在丽人幽然转醒而後幽然睡去的须臾之间,拥有双重人格的神族天才从天堂重重摔落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