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 / 1)

等莫召奴终於意识到众人怪异行径背後的含义,两方人马早已兵分二路多时了。他慌忙地转头望向神无月,没想到神无月早已用彷佛看透一切的沉静面容凝视著他,良久。

「莫召奴。」欲言又止的视线,那不是该属於召奴印象中的武魁的忧愁,那人唤著他的名,似高兴又恍若无奈。

「神、神无月?」这样的神无月莫名地使召奴发窘,令他难得地惊慌失措,他迅速低下头,却马上被神无月有力的手指抬起下颔,逼他对上那难解的视线。

那双星眸一如神无月初见时明净,但细看之下,便能发现在那澄澈之中,有著无法测度的深幽。前辈之语言犹在耳,他对莫召奴的珍惜亦非言语所能道尽,无论局势如何演变,他知道这个人将成为自己心头永远的重量,再也忘不了。正因如此,正因如此他怎样也无法完成前辈之托。

那言语,将在未来使召奴心碎。他怎说得出口?

看著召奴疑惑但温柔依旧的浅笑,神无月闭上眼的刹那仍满载不可说的无奈,他发现自己或许无法承担,他可在那不久的未来轻易预见的,丽人的心痛。待再张眼之时,双手一收一放,已将人牢牢扣在怀里了。

「前辈好不容易点头允许你我在无他人陪同之下远行,应该不会乐见这般场面吧。」

「你可以不要回应我的拥抱。」感觉到那纤细的手环上他的背,神无月揶揄道。

「我怎麽觉得这好像是做贼的喊捉贼?」

「哈,召奴言重了,天底下哪有这般光明正大的贼。」神无月嚣张地把头埋进召奴颈间,「说些应景的话吧。」

「比如?」

「中原人不是有什麽『花前月下』的说法吗?这种时候都说些什麽?」

「容我提醒你,我们现在身处荒野,除了杂草丛生什麽都没有,最近的客店还有好几里路。而且现在是大白天。」

「所以呢?」

「我现在没心情告诉你。」恶作剧得逞的窃笑,随即马上被武魁的吻封起。

与神无月前往长户的旅途,是莫召奴至今除退隐伏南武林外,罕有的和平时光。满溢的喜悦令他时时挂著动人的微笑,偶尔甚至不由自主地发笑,他无法解释原因,但充斥内心的密实温暖确实令他的心获得前所未有的平静安稳。

然而,他还是注意到了,神无月的反常。愈接近长户,神无月的脸色便多沉一分,过去从不会在神无月身上出现的寡言和沉默,如水底暗潮若隐若现,撩拨起他的忧惧。莫召奴认为这可能与神无月不愿说的秘密有关,但他并不想因此对神无月做出任何试探的举动,那是对彼此的信任与尊重,早在初识之时便达成的共识。

他选择等待,即使这样的等待或许没有尽头,即使这样的等待滋长了他以为心中早已消逝的不安。

不过,除此之外,神无月仍一如往常,夜晚同榻而眠的细语,怀抱的温度,在这个时候,依旧是他所熟悉的那个神无月。所以,他怎样也想不到,在好不容易抵达长户的头一晚,他竟难得地做了恶梦。

恶梦的感觉他其实不陌生,当年初至中原的时候,结拜的大哥、二哥死去的时候,君姊之死,泪痕之死,非凡公子之死,东陵之死,天策真龙围杀之阵,三哥重伤下落不明就算在这些时日以外,暂时退隐在心筑情巢的时间里,他也时常见到算不上美好的梦境,一如挥之不去的死亡的悲哀。

但,那如亡灵纠缠不清的恶梦,却未曾出现在他和神无月在一块的时间里,武者的警觉令他长年惯於浅眠,可是,跟神无月在一起──或者说,跟「南武魁」在一起,他的警觉似乎显得多馀,即使中毒後的神无月常被草一色和他拿来消遣娱乐,但他相信就算只剩三成功力的武魁,其修为仍是凡人难以企及之境。因此这些天来,他可说是很难得地睡了几天好觉,万万想不到,连在这种时候的他也逃不过恶梦的侵蚀。

遍地所及举目是血,腥红的臭味灌满鼻腔,黏稠的鲜血如水溢满脚边,像是站在清浅的池塘中央,衣摆吸收了池水开出一朵朵艳红的血花,沿水流而来的尸体一具接著一具,都是他熟悉的脸孔,无论是身亡多时或依然在世的亲朋好友,全化为冰冷的肉块从他眼前漂过,当他看到三口剑的身影时,他感觉到自己的眼角滑落了一道清泪,而後,若洪水般溃堤的泪水没多久便将他从虚幻拉回真实。

莫召奴猛地张开眼,不意外地发现自己颊边流淌的泪,他随手抹去水渍坐起身来,见身旁的神无月依旧熟睡,他突然松了口气。

三口剑,那个像苹可爱小猫咪的年轻剑客,明明前阵子在四非凡人假扮三哥的时候,还跑来抱著自己哭诉神之女甩了他,虽然那时的他因不喜他人这般胡乱碰触而没什麽好脸色,可是,其实那时的他真的很高兴。已经很久没有後生晚辈如此亲近他了。唯一的外甥憎恨他,而早熟的续缘因曾多次出入武林、与三哥周围那些「长辈」往来的缘故,早不会像个天真孩童那般撒娇了

那几个月前还抱著他痛哭的少年,剑艺不凡的少年,却为了让因他动情的月神再次引动混沌之弓,了结自己的性命,为成全三哥的铡龙之策。而他,至今都还没有机会去吊唁,那和他一起探查夜摩市的顽皮少年。

他蓦然忆起在三哥家做客的时刻。自两人相识以来,三哥逢年过节便会邀他去琉璃仙境,有时候还会有其他武林同道,像前辈、像青阳子、像卧云,但更多时候只有他们两个,和叶小钗、续缘一起坐在莲池边的凉亭,享用屈世途的好手艺。不过,自从好些年前,续缘开始带另一名黑衣青年一块回来过节之後,原本全然不符合节庆热闹气氛的聚餐场面顿时改观。那青年听说是忆秋年的高徒,剑术高超自不在话下,洒扫煮饭样样行,手艺更不输屈世途,对续缘百般呵护无微不至,就他来说是乐观其成,但三哥却总喜欢找那青年麻烦,把打击敌手的心机用在自家人身上是何苦呢──平白让他看了几场拍案叫绝的好戏。

思及此,他惊觉自己又流泪了。原来在他平日无法触及的内心深处,甚难察觉的潜意识里,是将三哥视为不可或缺的家人吗?所以三哥才刻意忽略他的感情,始终不作回应吗?因为他早就看透了,知道我对他的感情,并非我想像的模样。

「神无月」樱唇微启,呢喃著枕边人的名。莫召奴愣愣盯著神无月的睡容好一会儿,而後俯身紧抱住神无月的手臂,不多时便跌入深沉的睡眠。

在确认莫召奴确实睡著之後,本该熟睡的人却睁开了眼。神无月起身看著召奴安详的睡容,爱怜地为他拨去额边乱发,一声叹息随之而出。

今晚,又是武魁大人的无眠夜。

任何凡尘俗事皆逃不过神的眼睛,但这不代表神就有义务得过问凡俗;偏生,神遗一族却是依靠凡尘的帝王血缘,才得以幸免於灭族之危。因此,当东瀛第一智者、岩堂座下军师.真田龙政找上神野山,以天皇血缘之由请求神遗一族之助,竟无人找得出反对的理由。受人之恩本该报偿,这是神遗一族的责任。

渊姬从没像此刻这般厌恶凡人过。神为避免伤害凡人而选择隐世的生活,隔绝的居所,但凡人却不愿放过神,一再打扰神原本平静安和的生活,妄图以神之力称霸人间。所以渊姬非但对寻常人没好感,对真田龙政这种聪明得过分、直可以智慧与神抗衡的凡人,更是痛恨至极。

这胆大包天的凡人,竟敢指名要「南武魁」──她倾慕的恋人,族中五百年来难得一见的高手。渊姬满心认那爱好自由、率性任真的他,就算是长老的决议,就算对凡人的好感之高亦可谓五百年来第一人,也不可能甘愿受俗尘绑缚。熟料,那人没犹豫太久,便欣然同意随真田龙政下山打天下。

神观事观人皆明白透澈,神无月此举何意,渊姬自是再清楚不过。或许是混入人类帝王之血的缘故,本该超凡的神,却意外陷入俗世情感的罗网,无以脱出;因微薄且毫无理由的自信,让她从未放弃教神无月重返神山,与她一块生活的希望,甚至在十几年後的今朝,不惜用尽手段与之打睹,只为一圆美梦。她始终自认在神无月心中,占有唯一而无可取代的地位。

美丽的梦中梦总有梦醒之日,但她却不愿在梦醒之时睁眼。渊姬冷然看著面前作武魁打扮的神无月,及神无月身旁的莫召奴,怨毒的眼藏於冷漠的表象之下,捉摸不定的性子一如往常没教自己失望,饶是东瀛第一叛国贼,亦无从揣测她的心思。

至於名满天下的武魁,可就不一定了。莫召奴的出现,是意外也是变数,然无论如何,在赌注的结果出现之前,这场戏,总得有人演下去。

究竟是为夺回至爱,亦或只是为睹一口气,连她自己都快分不清了。

从很久以前,为解三哥毒患而硬接天魔致命的三掌以来,莫召奴未曾想过,自己居然还有再拿性命换解药的一天。黑衣蒙面的渊姬宛如隐伏暗处的黑寡妇,美则美矣,却万万碰不得;在理清她的意图前,人早已不自觉地陷入她罗织的蛛网,进退不得。与其说这是让他有考虑的机会,不如说是让他跟神无月道别的机会还比较恰当。

自进入长户,神无月变得愈来愈不对劲,初见渊姬之时异样的不悦感,绝非神无月该出现的表情,疑心之馀,更觉惊惧。强自压下内心澎湃涌动的不安,出言探问,却得到「请暂时让我保留我的心事」的答案,这是一路以来神无月对此类提问的统一回答,而莫召奴不管心中有多大的疑惑,只要神无月说出此话,必不再追问。

然而,神无月对自身毒患的漠不关心,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彷佛能否解毒都无所谓,乾脆就这样把天衣有缝带著当纪念品也不错。他想知道那些神无月刻意隐藏的真相,他想要神无月对他坦白,可是,这种话,莫召奴却怎样也说不出口。

「你来到神山,可有探查到关於源武藏的事迹?」表为关切,实为试探。

「军神」的试探。

「源武藏不是我的重点,我只想医治你身上的毒患。」蹙眉,莫召奴答得理所当然,没有片刻迟疑。千辛万苦找到神遗一族,不趁机探查有关源武藏的情报,确实可惜;但,一个活蹦乱跳的神无月,在他心中的价值远胜於源武藏。

「我不是早就讲过,杀太岁是我自己的抉择,与你无关。」爱怜与无奈交织成一声沉沉低叹。莫怪渊姬一直叫召奴「笨人」,尽受些无谓的情义牵绊,连人生本该拥有的幸福也掌握不住;信人不疑,连本该能早一步看清的真实,时至今日连边都碰不著。

这是渊姬最不屑凡人之处,却也是神无月深受莫召奴吸引之处。

「但却是莫召奴将你拉入这场风波。」

「罢了,同样的话题重复了这麽多次,没意义。」但却也让神无月清楚明了,召奴有多在乎他。

而莫召奴接下来的举动更令神无月匪夷所思,问他今後的打算,却又说没什麽要他帮忙的事。若莫召奴要求他打倒军神,不论是基於朋友或救命恩人的立场,皆合於情理之中;这是能轻松对抗军神的大好机会,为何他竟选择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