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冲手中的茶犹未饮尽,就见方才昂然闯出去的少女,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房内,迅疾地转身又合上了门。
南漪一时困窘,面红耳赤,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境地,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身后那人发出一声刺耳的笑声,清泠道,“过来给我卸甲。”
第24章 善恶
南漪终于被迫认清一个事实,自已如今身陷虎穴狼群,周遭皆是暗藏的世间极恶,若想最大程度保全自身,唯有暂且蛰居在他的羽翼之下,加之这戈壁凶险,就算侥幸逃离人祸也会面临天险难度,诸害相权,以静制动,为今只有维持现状,或许才有赢得转机的时候。
虽然想通了关窍,可真到与他面对面虚与委蛇,还是心内惴惴,这种天然恐惧源于两人的初始,每每想到那些不堪回首的噩梦,都令她悲愤难平,每每强抑着与之周旋,都告诫自已当作修行磨炼,也不知这种钝刀割肉的日子何时才到尽头。
湛冲看着她背身愣了半天,还是乖乖走到自已身边,这才转了口气淡淡道,“军中大多糙人,之前他们只不过顾及我才没有动你一根手指,可千万别用文人那套酸腐意识度量他们,他们只不碰两种女人,生他们的和他们生的……”他一把扥过她,大掌圈住她的纤腰,歪头仔细打量她的眉眼,“很可惜,这两种你都不是,你如今唯一的出路就是做我的女人,好生恶死,人之天性,他们就是再馋女人,你也不值得让他们拿命去换。”
这些她早已想了个清楚,只是如今被他明白说出来还是令她焦灼不安,可也不再把情绪挂在脸上,看得出这人一贯的强权霸道,早已习惯了操控,若与之硬碰硬,自已半分好处讨不到,不若换个巧法儿应付他。
于是咬咬牙,抬起头,只做一副梨花带雨模样,眼角衔泪,盈盈与之对视。
她本就天资艳绝,平日与他冷脸惯了,这一会子忽然转了颜色,柔柔怯怯,欲语还休的模样,任是湛冲这种十足的冷硬心肠也不自觉放软了神色,淡笑道,“你只要乖乖听话,按我说的做,我自然保证没人会伤害你。”
南漪腹诽其五十笑百,可也不会再顶嘴,专注盯着他的眼睛,哽咽着道,“怪道世人皆不愿沦为亡国之奴,毛之不存,皮将焉附,不管圣人究竟有多昏聩,至少没有让我沦为仇雠的禁脔。”这带着七分真意的做戏才最能唬住人。
此话一出,果真见他的笑意溶解,沉默看了她一会儿,难得不带任何轻佻的神色与她道,“世人皆只为已身,为名利奔走驰驱,为安逸祭别人作牲,原来心性高洁,立誓悬壶济世的圣女……亦不例外。”
南漪惊诧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这话何意,他似看出她的疑惑,又继续道,“你和你师父避世太久,久到已经体察不出这世间的大恶大苦,你以为如何是为善?”这最后一句话,她竟莫名听出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她直视他的眼睛,不自觉吞咽了下口水,才答道,“与我而言,怜爱弱小,济世救人,即是行善。”
谁知他听得这话竟笑起来,轻蔑道,“你这一生能怜爱几人?又能搭救几人?”
“不过是尽已所能罢了。”
“好一个'尽已所能',你恼我强了你,恨我可以”说着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向上抬了抬,“不过有件事你得知道,因为你生了这张脸,一旦离开蟒山就注定不可能全身而退,即便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南漪沉默不言,心知他此话不假,当初那个面白无须的男子应是内侍,点选出她们这一行人,也应是进献给上凉贵族,只不过她的磨难来得比她们更早。
“你们整日与针砭药石为伍,便只想着医治肉体病痛,不妨试想一下,你应是废了许多心力功夫,终于治好了一个妙龄女子,然后没多久,她就被你们圣人送到上凉权贵们的床榻上,他们是什么人呢?你以为会像我这样,只是站在这儿和你废这许多话?他们耽酒迷花,多的是腌臜的手段花样,那姑娘日日生不如死,那么你究竟是行善……还是助纣为虐?”
第25章 卸甲
南漪大惊,从未深思过的那些被他挑破直面开来,残忍的,丑陋的,不可名状的失落委屈几乎压垮了她。一瞬间,脑海里想起先生,想起青苑,想起自已多年坚守的信念,那些原本还鲜活的东西仿佛沙塔,指尖一点,轰然坍塌。
她气息不稳,急切道,“你不过是在为自已的野心寻找借口!”
他听了一笑,很快放开她,“你这样说也不算错,你在太平里欢喜惯了,见过的最大苦痛不过就是沉疴难愈,可这世间有些苦难并非针砭草木可医,有时杀人……亦是救人。”语毕,瞬间又转回之前那副轻佻模样,一把拉过她的手攥住,放在他的身前,命令道,“为我卸甲。”х?
南漪心里烦躁不安,下意识想推开他,可思及方才刚打定的主意,又只得按捺住,不情不愿地将视线放在他这一身甲胄上。
那葱白似的纤细指尖落在玄黑战甲上,徘徊游弋,摆弄了半天也不得其法,最后怯怯看了看他,低声嗫嚅,“我不会。”
他似乎有些无奈,又有些嘲弄似的哂笑,“弥国圣女、大名鼎鼎温融的嫡传弟子,连身甲胄都解不脱,你是不是成日只看看风寒热疾,调调小儿积食?你这样的若去战场上作医女,就你方才那磨磨蹭蹭的功夫,血都流干了,还指望你救人?你师父就是这么教你的?又或者温融本就言过其实?方才还口口声声说'尽已所能',我看你与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酸儒一脉相承,半分真本事没有,惯只会嘴上使花样。”
“你!”南漪气极,一把死死抓住他膀子上的兽口肩吞,那冷硬的玄铁硌得掌心生疼,匀了匀气息,勉强沉下心来,才调动起全部心神,放在这原本与她隔着万水千山的事物上。
这甲胄的每个环节都极为精巧,勾挑连环之间,完美附着在身体上,既避开了膝肘此类关节,令武将的动作不至于受限,又将胸腹腰背这种要害防卫的无一丝遗漏,原本她只是赌一口气,可渐渐的,却被这铠甲的构造工艺吸引住了全部心神,一时竟投入了进去,没有注意到头顶上方那人的眼神渐渐蓄起了风暴。
她只顾埋头在他胸前卸甲,凑近了,少女身上的那股香气又弥漫开来。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那夜的一幕幕仿佛在眼前闪过。
许多年之后他才知道,那一夜,是她的劫数,亦是他的。
南漪卸下了最后一片胄甲,心里得意,站起身来刚要与他炫耀一番,可待看清那人的眼睛,脸上隐隐的笑意僵住,果不其然,下一刻,那股凛冽的气息直接扑面而来,他俯身吻上她
两人推搡着,拉扯着,牵绊着,跌跌撞撞,直到她的后背顶在门扉上,顿挫之间,两人终于短暂分开。
她气息凌乱,紧紧揪住他的衣襟,才帮他卸了甲,他身上终于没了那些满是铁血味道的物什,可为何反倒愈发令人生畏?
她下意识挣扎起来,于是脱口而出,“松手!你干什么!”
他俯下身凑近她,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只不过他是被欲望驱策,而她则因羞愤忧惧。
“你方才明明跑出去,为何还要回来?”他明知故问,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他轻嗅着香气啃咬她的耳朵,“羊入狼群,若要全身而退,就只有一个办法,你可知是什么?”
入夜后的驿站,灯火葳蕤。
驿站的侍从拴紧了院门,转去马棚又给马儿添了些草料,才进了明堂,吹息了门口柜台的一盏油灯,转头见方才那几个酒瘾上头的兵将像被人点了穴道,一个个直愣愣地望向二楼的方向,侍从不明所以,随即也抬头望去
因着灯油稀寡,明堂只留了两盏勉强应付,而那贵人的厢房明晃晃倒映出两个半身人影……
第26章 情歇
湛冲撑起身子看了眼底下的人儿,见她满面春情犹不自知,一双泪目半阖,几缕青丝黏在汗湿的腮边,他不禁莞尔,伸指替她拨开去,又见她手背上几个醒目牙印,想必是方才压抑哭声自已咬的,笑了下,凑近她耳边暧昧低语。
南漪耳根被他喷吐出的气息弄得发红,又听闻他这话,霎时羞愤欲死,此人故意问她,无非是想羞辱她罢了,一时伤心无解,无声落下泪来。
他自是知晓她方才的情状,多此一问是因着莫名生出些得意张狂的念头,他心里清楚,她现在是迫于无奈与他妥协,可一旦枷锁卸去,她便会抓住一切机会破笼而逃。
“起开。”南漪闭上眼,咬牙回手推了推他。
他又生出逗弄她的心思,调笑道,“常说世间男子多负心汉,我看你也不遑多让,你这样无情无义”。
她恼羞成怒,懒得再跟他废话,奋力回身挣扎起来,不想他这回倒没再强着她,顺势放了手。她暗自皱眉,心里一阵彷徨。
湛冲拉下床幔,只身披了外袍走到门口喊了人来重新烧了热水,才将南漪抱出,放进热水里,待摆好遮身的屏风,又唤了人来更换床上铺盖。
待南漪洗好出来,换了他,他将就着好歹擦洗了,转出屏风,见她穿着整齐站在窗边,满目嗔恚地瞪着自已。
他也不理会她,兀自走向床边,只淡淡说,“还站得住啊。”
南漪见他掀开被子就要躺下,往前一步硬声说,“你往里去,我睡外面。”
他手上动作一顿,故意面露惊诧道,“你也要睡觉?还想跟我同塌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