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方寸之处是九重天,能叫人醉仙欲死。”那沉如寒潭的声音又在她耳边低语。
有些事一旦开了头便再难收梢。
南漪咬紧牙关,勉强稳住自已的心神,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你可有母亲姊妹?若你的母亲姊妹遇到如我一般的境遇,你当如何?”
谁知话音方落,他的笑意凝结在唇角,可也只有一霎光景,又重拾温笑,戏谑道,“你在那蟒山世外桃源的日子过惯了,想必不知道这尘世的本来面貌,不过不打紧,如今既已出了世,琉璃万象,人间百态,慢慢领略就好。”
听他提及蟒山,南漪一时怔住,不知他如何得知,又有何企图,只怕言多语失,因而闭口不言。
他闻着她发间的幽香,喃喃自语一样,“你是我这趟俘获的最珍贵的宝贝,传闻温融因循守旧,左牵绳墨,右执规矩,没想到唯一嫡传的女弟子……竟是个世间难得一遇的宝物。”
“你不配提我师傅!”他的话勾起那些无限留恋的过往,她心中大恸,又因他手上动作而愈发愤然,屈肘向他捣去。
可他不防不挡,硬生生受她的肘击,也无半分退却,调笑道,“你师傅确是不出世的名土,他教你的是四性五味,君臣佐使,我如今也应当算你半个师傅,我教你……周公之礼,敦睦之仪。”
第19章 诏令
其后数日,南漪和禅奴仍旧被关押在寮房内,门外看守的兵卒晨暮更替,从不间断。
那个人再也没有出现过,南漪每日犹如困兽一般,受缚于寮房的方寸之地,不知何时才能脱困,便愈加烦躁难抑。
那厢,亓官稍稍抬眼,沉默看着跪在身前的湛冲,但见他泥首领旨,而后起身,自督监曹申手中接过谕旨,低头时不辨神色,再抬头时,却又是一贯的清风朗月模样,向曹申拱了拱手,说道,“督监一路风尘劳苦,如今我们暂蛰伽蓝,不入禁中,日常虽艰苦些,可却免了许多无谓的闲言揣度。”说着从旁比了比手,引其进入内堂,彼此落了座,复又道,“便是今日曹监不携诏令来此,我也原打算这几日就整军收兵,如此倒省了我的麻烦,那后面的事就劳烦曹监了。”
曹申四十上下的年纪,官道上摸爬滚打多年,很清楚面对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心里如何暂且按下不提,面上倒一幅谦卑模样,微微欠身连说不敢,“都是为圣上分忧,忠君之事,何来劳苦一说,下官更担不起殿下这句劳烦,只是如今西且弥的战事已毕,不知殿下准备何时点兵赶赴鸠里呢?”
曹申此话一出,但见湛冲闻言却一语不发,连眼皮都没抬,只端起茶盏浅酌,细白的杯盏捏在骨节分明的修长指尖,从曹申的角度,只得见刀裁样的眉峰。
曹申虚握空拳挡在嘴边,作势咳嗽了几声,斟酌着又道,“自去岁起,鸠里诸部就开始在南疆频频挑衅,先是派人与南苍郡的马行交易,等交付了马匹,转头偷梁换柱,又寻衅马行以杂马以作凉马为由,借机集结诸部在南苍作乱,不想只几个月的功夫,竟侵占了南疆几个弱守的郡县,一开始圣上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原想遣虎贲中郎将去平乱,不想赵将军半路抱恙,竟连站都站不住了,前后又耽搁月余,其间濂川郡也被占了去,虽说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弹丸小郡,但如此慢吞蚕食下去,早晚要酿成祸端,圣上想着殿下恰在此处,离鸠里也不算太远,粮草军备也都是现成的,这才点了殿下赴鸠里平乱。”
“朝中是无将可用还是无兵可点了?”湛冲收敛笑意,木着一张脸,“哐啷”一声,将茶盏磕在桌上,寒声道,“怕不是又有人给我上眼药,不想让我归朝吧。”
“殿下这……这话从何说起呢?”曹申原本半坐的身子闻言更是朝前倾了倾,下意识抬手抹了抹额角。
早就预感到这回的差事领的不大妙,天子自不必说,自已被点了卯,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哪里容得你挑三拣四,只是他领命传旨的这位,真真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平日里虽一副皎月清朗的矜贵模样,只是别惹他翻脸,那可是手握实权的强权一派,真惹急了他,后果绝对不是他一个小小督监能承受得起的。
于是越发连坐都坐不住,起来凑近湛冲,躬身切切道,“殿下多虑了,武备之事勿需下官多言,殿下当知,如今朝中可用之人寥寥,论领兵行军之才,又有谁敢说在殿下之上?鸠里虽是南夷荒蛮之地,可前朝多少祸患不都是发端自南蛮,倘若这趟不是赵将军临阵病困,杀鸡焉用牛刀啊。”
第20章 送衣
亓官一直站在门外候着,等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终于见曹申与湛冲自内堂出来,于是连忙上前支应,便听得湛冲与他吩咐道,“去安排好曹监的下处。”说着,转头又冲曹申道,“今日便委屈曹监在这寺里将就一宿,待明日着人布置好官署,再移过去不迟。”
曹申躬身拱手行礼,一脸谦卑模样,“劳殿下费心了,下官着实过意不去,殿下留步、留步。”
湛冲站在滴水下,看着亓官引那曹申去了,静默站了会儿,也不知想些什么,不久又被头顶一声突兀的鸦鸣打断了思绪。
见不多时,亓官去而复返,遂尔看了其一眼,转身又走进内堂去了。
亓官随之进入,反手合上门,转身向湛冲回禀道,“已经使王蟠过去应付曹申,他二人早年在外书省共过事,原有些牵连。”
“这曹申惯于骑墙两顾,不堪得用,不用费心思了。”湛冲似乎想起什么,不由发笑,手指轻轻摩挲桌沿,淡淡道,“赵方喜这个老小子,未免用力过猛,一个成日舞刀弄枪的,害了立都立不住的毛病,日后怕不是只有致仕一条路了。”
亓官一怔,随后也忍俊不禁,“武将大多一根筋,日后这种装病的戏码还是换个人来为好。”
湛冲闻言大笑,“好个武将一根筋,你这一杆子撂翻一船人,如今把我也捎上了。”
“殿下文武全才,岂是一般武将可比?”亓官早已习惯了脸不红气不喘的拍自已上峰的马屁,“上京有谁不知道,太学崇文馆临的最多的墨宝和文章,都是出自殿下之手。”
湛冲哂笑着转了话锋,“明日让田婴点兵,把精锐都领回上京,给我按住了,传令李冀那一支随我去鸠里。”
亓官皱眉不解道,“李冀?可是……”
湛冲站起身,并无意解释太多,“按我说的做就是了。”可他快到走到门口又渐渐停下脚步,似乎想起什么,眼风一转,神色暧昧道,“这趟,也把她给我带上。”
亓官作为一名称职的从官,疑惑和透彻都只在瞬息之间,很快便心领神会地冲主子点点头。
几日之后,亓官捧着套女衣,放在南漪面前。
“何意?”南漪警觉地看着那衣裳,皱眉问道。
“请姑娘换装。”
南漪如今仍旧穿着僧袍,戒备地盯着眼前的衣服,一动不动。
亓官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也一早想好了对策,不慌不忙地说:”姑娘不必多虑,这本是殿下的一片好意,殿下想着姑娘日夜穿着这僧袍总是不妥,这才命下官为姑娘寻来女子衣物,换上了,行走坐卧也便宜些。”
南漪轻嗤,冷声道,“不必了,如今我受困在这里,穿什么又有什么分别。”
她犹记得内庭那日,不知过了多久,待自已从浮沉梦魇中醒来,那人已不知去向。她一步三摇勉强站起身,拾起被他甩到角落的袍子,囫囵裹住身子,不管不顾冲了出去。
每每思及那日种种,便恨不得撕碎了这身僧袍,可她哪里还有可蔽体的衣物,就只能咬牙忍耐这一身污秽裹身。
如今,便是再换一身,又有何分别?
第21章 换装
见南漪丝毫没有要接受的意思,亓官只将衣服放在坑边,抄着手道,“这衣服是殿下吩咐给姑娘的,穿与不穿,便是姑娘自已的事了。”言罢,转身向外走去。
只是快到门口时,似乎想起什么,回首又道,“哦,还有件事我差点忘了,明日一早大军开拔,到时姑娘要与殿下同行,若是姑娘觉得身着这袭僧袍远赴长途并无不妥,那下官今日带来的这身衣服,可随意处置。”
这话听在南漪耳中,犹如惊雷。
“我为何要随你们走?我哪里也不去!”
亓官看她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仿佛她说了这话便能由她做主似的,也不愿再与她多言,只转身去了。
禅奴待门重又合上才敢上前,一脸愁容嗫嚅道,“阿姐,他们要带你去何处?”
南漪怔怔看着她,茫然无措,只觉身似浮萍,天地之大,竟无自已寄身之处,无尽的绝望从心头蔓延晕开,一直强撑的意念亦摇摇欲坠,一手撑住禅奴肩头,勉力扯了扯嘴角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