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知虞跪坐在织金蒲团上，翡翠禁步的流苏纹丝未动：“孙女听闻陆大人前日刚参了工部贪墨案。“她葱指轻点案几上的青瓷盏，“您瞧这冰裂纹，不正是他昨儿送来的赔罪礼？“

窗外忽起秋风，卷着枯叶扑灭两盏宫灯。老夫人腕间菩提串“咔“地撞在紫檀案角：“你这孩子......“话未说完，浑浊老泪已滚落襟前绣着的五蝠纹。

“祖母细想，“温知虞膝行两步，金丝海棠裙裾扫落碎瓷，“侯府既要借温家之势，必不敢在陆首辅跟前扯谎。“她忽然握住老夫人颤抖的手，“孙女幼时落水，是您散尽私库求来千年参......“

更漏声里，烛台爆出灯花。温老夫人望着孙女秋水般的眸子，恍惚又见当年襁褓中孱弱婴孩。窗外忽传来信鸽振翅声，惊得她腕间佛珠“哗啦“散落满地。

“去取帖子来。“老夫人枯槁的手突然攥紧，“用你祖父留下的蟠龙笺。“玛瑙护甲在笺上划出深深凹痕，“我倒要瞧瞧，陆首辅敢不敢在这御赐笺纸上扯谎！“

温知虞垂首掩住眼底暗芒。前世陆君衍便是用这般御笺，誊抄了构陷温家的罪状。

她葱指抚过笺上龙纹，忽见窗外掠过玄色衣角正是陆首辅月白锦袍的暗绣滚边。

紫檀香几上的鎏金兽炉腾起袅袅青烟，温老夫人摩挲着翡翠佛珠的手微微发颤。她望着穿堂而过的长子，鹤纹补子上的仙鹤翎羽在晨光里泛着银丝：“今日下朝，定要请陆首辅过府叙话。“

温定廉的乌纱帽翅在穿堂风里轻颤：“母亲放心，儿子省得。“

日晷针影将移未移之时，陆君衍的皂靴已踏上温府青石阶。紫罗公服上的獬豸补子威严端肃，腰间玉带扣却系着半旧的荷包正是去岁秋狝时温知虞亲手绣的竹报平安纹。

“给老夫人请安。“他行的是晚辈礼，惊得廊下奉茶的丫鬟险些摔了定窑白釉盏。

温老夫人捻着佛珠细观这孙婿，但见眉间悬着政事堂磨砺出的锐气，眸底却凝着泓清泉般的温润。待他随着温知虞唤了声“祖母“，老人家眼尾笑纹里都沁着欢喜。

“昨日贵府...“温老夫人话到唇边转了三转，“说是要提前婚期？“

陆君衍执盏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盏中明前龙井泛起涟漪：“确有此事？“他抬眸时恰有穿堂风掠过，额前垂落的几缕发丝映着翡翠屏风的幽光：“祖母恕罪，晚辈实不知情。“

“七月初九原是钦天监合过八字的良辰。“温老夫人指尖在黄梨木雕花扶手上轻叩，“端午下聘已嫌仓促，若再提前...“话未尽处，紫檀佛珠突然发出脆响。

“祖母且宽心。“陆君衍起身时公服上的云纹暗绣流转如波，“待晚辈回府处置妥当，必不叫阿虞受半分委屈。“

这话说得温定廉也松了眉间川字纹，三镶白玉帽正映着窗外竹影：“陆首辅这般明理，倒是本官多虑了。“

茶过三巡，陆君衍忽而对着西厢方向拱手：“可否...让晚辈见见阿虞？“

青杏引路时，绣鞋踏碎满庭竹影。陆君衍望着抄手游廊下垂着的碧纱橱，恍惚忆起去岁雪天，温知虞就是在这廊下接住他跌落的白玉冠。

“陆大人请。“红缨打起湘妃竹帘，鎏金帘钩碰出清越声响。

茶室盈满莲香，八尊鎏金太平缸沿阶列阵。陆君衍驻足细观，但见缸身錾刻的莲纹与温知虞荷包针脚如出一辙，缸中睡莲含羞半绽，恰似那日她躲在屏风后偷望时晕红的耳尖。

“首辅久候。“

珠帘轻响处，藕荷色罗裙扫过青砖。温知虞发间玉搔头缠着银丝流苏，行动时如星河垂落正是他上月在珍宝阁亲选的及笄礼。

陆君衍喉结微动，公服广袖下藏着的锦盒隐隐发烫：“原该换身常服再来。“话未竟，指尖已抚上袖口褶皱，那是今晨在政事堂批复急件时压出的痕。

“朝服更衬大人。“温知虞执起越窑秘色瓷壶，腕间翡翠镯与茶汤碧色交相辉映，“听闻母亲...“

“是府中管事自作主张。“陆君衍急急截住话头，锦盒里的和田玉簪险些滑落，“我已命人将城南三进宅院收拾妥当，待大婚...“

忽有锦鲤跃出铜缸，溅起的水珠落在温知虞袖口。陆君衍下意识用公服衣袖去遮，却见她抿唇轻笑：“大人可知这缸里养的是并蒂莲？“

暮色渐染时，陆君衍立在垂花门前回望。西厢暖阁已掌灯，温知虞执卷的剪影映在茜纱窗上，恰如他怀中的婚书那上面“永结同心“四字，原是昨夜他在政事堂烛火下誊写百遍才得的。

鎏金铜漏滴至申时三刻，茶室内的莲花香愈发清冽。陆君衍广袖扫过青玉案，獬豸补子上的金线在暮色里泛着微光：“府中庶务繁杂，倒让阿虞见笑了。“

温知虞执起越窑青瓷壶续茶，翡翠镯子碰着盏沿叮咚作响：“冰铺官司我略有耳闻，听闻京兆尹判了三千两罚银？“她的指尖在案上虚划，“倒抵得上城南半条街的铺面。“

第51章 愿效犬马

“正是。“陆君衍喉结微动，望着她发间斜插的累丝衔珠凤钗去岁上元节灯市，他隔着人潮望见她买下这钗时，金珠流苏也是这样晃人眼的。

廊外竹影扫阶，惊得铜缸中锦鲤摆尾。温知虞忽而轻笑：“首辅可知这些太平缸原是前朝遗物？“她罗帕轻点缸身錾刻的缠枝纹，“祖父在世时，最爱在缸底刻《心经》镇宅。“

陆君衍广袖下的手指蓦地收紧，想起政事堂暗格里那卷《漕运疏》正是温老太爷临终前递的折子。他忽然起身至铜缸前，但见暮色里缸底经文若隐若现：“阿虞可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正是要心无挂碍。“温知虞截住话头，藕荷色披帛扫过缸沿露珠，“故而我欲将流民分置京郊十二庄，择其善武者授以开山刀法。“她转身时鬓边凤钗流苏缠住他腰间玉带，“待南唐商路开通，这些便是现成的镖师。“

陆君衍呼吸微滞，政事堂积压的流民卷宗忽然有了眉目：“此事明日我便奏请圣上。“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玉带扣上的竹报平安纹，“只是南唐山高水险...“

“山高有虎，水险藏蛟。“温知虞忽然执起案上玉镇纸，“然虎皮可制甲，蛟珠能照明。“镇纸底部的“御赐“二字映着烛火，“正如圣上赐婚，是险途亦是机缘。“

更漏声里，温珣的皂靴踏碎满庭竹影。他立在碧纱橱外望见妹妹眼中星火，恍如见父亲当年执剑镇守玉门关的模样。待要开口，忽见陆君衍广袖轻扬，公服上的云雷纹竟与妹妹披帛暗绣的缠枝莲严丝合缝。

“令妹大才。“陆君衍执礼时，腰间鱼袋碰着青玉环佩叮咚作响，“安置流民之策，当入《时务策》供六部参阅。“

温珣喉头微哽，想起昨日在户部看到的弹劾折子：“舍妹闺阁浅见，首辅...“

“非也。“陆君衍忽而展颜，眉间积压半日的阴翳尽散，“阿虞此法，可解漕运三成力役之困。“他指尖在青玉案上勾勒南唐舆图，“若辅以茶马互市...“

温知虞忽然执起湘妃竹笔，在陆君衍袖口补子上添了道朱砂：“首辅漏算了这个。“她腕间沉香手串滑落，十八颗珠子正滚成个“海“字，“闽南船坞新制的福船，载重可比官船多三成。“

暮色彻底染透窗纱时，陆君衍立在垂花门前回望。西厢暖阁掌起十二连枝灯，温知虞执卷的侧影映在茜纱窗上，恰如他袖中婚书上“同舟共济“的朱批原是昨夜他在政事堂烛火下，蘸着朱砂一笔一画摹的。

鎏金铜漏滴至酉时三刻，书房内的沉香灰烬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温珣指尖摩挲着青玉笔山，望着妹妹执笔勾画的南唐舆图：“俞家那位混世魔王上月刚砸了燕春楼，黎家公子在赌坊输掉三间铺面...“

“正因如此。“温知虞蘸着朱砂在泉州港标出红点，“御史台的眼睛，从来不会盯着粪土里的蛆虫。“她腕间翡翠镯碰着砚台叮咚作响，恰似去岁生辰时兄长赠的八宝璎珞项圈。

廊外忽起穿堂风，惊得案头《漕运志》哗啦翻页。温珣按住书卷，瞧见妹妹在扉页批注的“明修栈道“四字，忽而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的半截虎符：“庞煜此刻正在浆洗房...“

话未尽处，红缨打起湘妃竹帘：“小姐，人带来了。“

庞煜皂色短打上沾着皂角沫，十指冻得通红。他缩着脖子跪在青砖地上时，温珣瞥见他后颈未愈的鞭痕正是前日俞锦恩纵马过市时抽的。

“抬起头来。“温知虞执起鎏金暖炉递过去，“可还记得去岁冬至的肉包子？“

庞煜浑身剧震，望着鎏金炉上錾刻的缠枝莲纹，恍惚见那日雪地里塞来的油纸包。喉头滚动半晌，终是重重叩首：“小姐大恩，庞煜愿效犬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