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珣看着匣中玄色绦绳串着的金佛,忽然记起三日前大相国寺方丈说的话。老和尚摩挲着温知虞捐的玉观音,叹了句“情深不寿”。
“未时三刻,西角门。”他忽然按住妹妹发抖的肩,“长庆侯府的马车会在柳林巷停半柱香。”指尖触到单薄夏衫下突起的骨节,惊觉这丫头竟瘦得这般厉害。
温知虞已对着菱花镜抿了第三次口脂。镜中人眼角泛红,倒显得唇上胭脂艳得骇人。她忽地将梳篦往妆台一摔:“阿兄,你说他会不会...”
“不会。”温珣突然截断话头。
案头更漏正指向未时初刻,他想起今晨在户部瞧见的那摞盐引盖的竟是三年前的旧印,墨色簇新得可疑。
温知虞将佛珠套进玉连环,忽然瞥见兄长衣袖上的墨迹:“阿兄去过户部库房?”她记得那处封存着历年盐务文书,前日父亲还为此发了好大脾气。
“顺路取些旧档。”温珣转身去推花窗,惊飞了檐下一对白颈鸦。他不敢说,那些泛黄的卷宗里,夹着陆君衍亲笔批注的漕运图,朱砂勾出的线路直指扬州盐场。
马车驶过青石板路的声响从墙外传来时,温知虞正将平安符塞进荷包。
金线绣的莲花纹路刺破指尖,血珠洇在杏色缎面上,倒像朵将开未开的红梅。
第19章 梨园
“把这个给他。”她把荷包按在兄长掌心,翡翠禁步撞在青玉案上,碎成十七八片,“就说...就说我新学了蟹酿橙,等他回来尝鲜。”
温珣低头看那荷包。针脚比往年粗糙许多,想来是这些天连夜赶制的。他忽然记起陆君衍离京那日,马鞍旁悬着的药囊绣着同样的莲花纹,边角却沾着星点血迹。
“知虞,不如明日随我一起去送行吧。”他踏出门槛时突然回身,“陆首辅腰间佩着御赐金符。那东西……能调遣三千禁军。”
菱花镜中映出温知虞骤然惨白的脸。
她攥着碎玉的手被划出血痕,却恍然未觉。更漏滴滴答答地走,直到院墙外传来马嘶声,才惊觉暮色已染透茜纱窗。
……
城门口的风卷着黄沙扑在车帘上,温知虞数到第十八颗伽楠珠时,外头传来马蹄踏碎青石板的脆响。
“陆首辅留步。”温珣勒马横在官道前,玄色披风扫过温家马车的鎏金窗棂,“舍妹备了些薄礼。”
“温小姐安好。”陆君衍的声音隔着湘妃竹帘,混着护城河的水汽渗进来。温知虞瞧见映在帘上的影子,他今日束发的玉冠换了青金石,正是她及笄礼时温珣送的那枚。
红缨突然掀开半角车帘,惊得温知虞慌忙用团扇遮面。缝隙里瞥见陆君衍握着缰绳的手,虎口处新添的刀疤还泛着红前日听说他彻夜审讯盐枭,果然查到了关键线索。
“江南潮湿,这伽楠珊瑚最宜安神。”温珣将缠着金线的锦盒递过去,里头手串却突然散了线。
朱红珠子滚过马车踏板,恰巧停在陆君衍皂靴边。
温知虞“呀”了声,团扇坠着的流苏扫过小几茶盏。她瞧见陆君衍翻身下马,玄色官袍下摆扫起细尘,修长手指一颗颗拾捡珊瑚珠,像在捡散落的星子。
“下官惶恐。”陆君衍将重穿好的手串举过眉心,日光透过殷红珊瑚,在他冷白的脸上映出斑驳血痕似的影,“此去扬州,我定如约归来。”
温知虞忽然掀帘半寸,金累丝护甲勾住竹篾:“陆首辅。”她看见陆君衍骤然收缩的瞳孔,像那夜在朱雀桥头惊飞的萤火,“家兄说伽楠木要贴身戴才灵验,还请戴上吧。”
风卷着漕运码头的号子掠过城楼,陆君衍腕间露出一截绷带。
“温小姐。”陆君衍突然上前半步,惊得拉车的枣红马打了个响鼻。他指尖擦过温知虞欲缩回的手,将珊瑚串绕上自己左腕,“下官定全须全尾回来下聘。”
温珣突然横在两人之间:“陆首辅可知扬州盐枭善用淬毒暗器?”他玄铁护腕撞上陆君衍腕间珊瑚,激得珠串发出碎玉般的清响。
陆君衍抚过腰间御赐金符,目光却凝在车帘晃动的流苏上:“温姑娘可听过‘鬼见愁’?”他忽然轻笑,惊起城楼栖着的寒鸦,“上月缉拿要犯时中了三支,如今不也好端端站在此处?”
“大人!”侍卫来福突然指着日晷阴影,“该启程了。”
陆君衍翻身上马时,腕间珊瑚串缠住了缰绳。他偏头去解,官帽垂下的璎珞扫过温家马车雕花窗棱,掠起温知虞鬓边一缕碎发。
“温珣。”他忽然连名带姓地唤,“令妹畏寒,西郊别院的温泉可以去泡。”
余音散在骤起的马蹄声里,后半句被官道尘土卷得模糊不清。
温知虞攥着半幅撕破的车帘,看那玄色身影渐成天地间一点墨痕。
“回府吧。”温珣剑柄轻叩车厢,马儿掉头离去。
城楼暮鼓撞响第一声时,陆君衍在十里亭勒马回望。
来福瞧见他腕间殷红珠子染了层金辉,竟比御赐的孔雀翎还夺目三分。
……
送完行后,温珣还有要事,独自策马去了户部。温知虞的马车则直奔温府。
暮春的梨园浸在溶溶斜照里,温知虞掀开车帘时,正见温知舒执笔蘸取朱砂,将宣纸上的白梨染成妖冶的绯色。
温知舒的亲妹妹温知霖踮脚去够枝头残花,鹅黄裙裾扫过满地青石板上未干的颜料。
“长姐安好。”温知舒搁下狼毫裣衽为礼,丹蔻却故意拂过画中男子衣袂,“听闻陆首辅远赴江南办差,姐姐竟舍得放他去?”
车辕碾碎落花的声响蓦地凝滞。
温知虞扶着红缨的手踏下锦凳,腕间空荡荡的月光纱随风轻扬:“二妹妹的胭脂,倒是比御赐的苏枋色更艳三分。”
温知霖捏着半朵残梨凑过来,发间银铃叮咚作响:“听说陆首辅此去要好几个月呢!昨日爹爹还说江南巡抚送了十二个扬州瘦马进京。”她忽地捂住嘴,杏眼偷瞟向长姐腰间玉佩。
“三妹慎言。”温知舒用湘妃竹镇纸压住画纸,指尖在“江南”二字上重重一叩,“长姐与陆首辅是御赐姻缘,岂是那些腌臜玩意儿能动摇的?”
她转身时鬓边金镶玉步摇划过温知虞耳际,“只是妹妹愚钝,姐姐为何不索性跟着南下照应?”
梨树枝影在青石板上碎成斑驳的墨痕。
温知虞接过绿袖递来的雪帕,慢条斯理擦拭指尖沾染的朱砂:“内阁首辅奉旨办差,温家女眷若随行,御史台明日便能参父亲个帷薄不修的罪名。”
“姐姐教训的是。”温知舒低眸,笑意不达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