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殊瞪他一眼,愤愤又懒怠地窝回他怀中。鼻尖同脸儿蹭过他胸膛,微微发痒,他好似笑了笑,胸腔隐隐振动。

他们在沧州的日子实在甜蜜。

以至于后来云锦回顾来路,提起过往种种,忍不住唏嘘,说定是“连神仙也记恨”,才有那桩文王卦和那些误会坎坷。

冯玉殊不置可否,只是笑笑,坐在移栽了新柳的庭院,悠闲晒着太阳,手边放了好几碟南地独有的甜果和糕点,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

正说话间,有婢女进来通传,说是医者到了。

逐风楼在沧州盘踞,隐有占地作乱之势,连朝廷的大老爷亦噤若寒蝉,何况是普通百姓。那医者亦步亦趋,跟在黑服飒爽的婢女后面,面上难掩惊惧之色。约莫心知这里是孟景内宅,言行格外紧张拘谨。

甫一进来,还未敢抬头,只听得两个年轻女子的轻快的话音,一个响而脆,一个柔而轻,好似聊到了什么高兴的事,轻快的笑声夹杂于其间,恍如春日原野,贵女出游,会听到的那种欢笑。

医者感到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顿了顿,温柔些的声音对他道了声“劳驾了”。

这约莫便是这座宅子的女主人了,他忙道了声“不敢”,恭敬走上前来,替她把脉。

心中却也隐隐惊异。冯玉殊显然是那种被养得很好的女人,养尊处优,瓷白纤细的素腕,说话也柔声细语,听不出半点戾气,全然不像是逐风楼那种刀尖舔血、基本大字不识的江湖杀手会金屋藏娇的那种女人。

当然,也很难想象,他们会这样娇养、尊重一个女人。

医者沉吟了片刻道:“观夫人脉相,似是近年曾受过惊吓劳累,加之夫人身子骨向来薄弱,拖得久了,恐有子息艰难之虞,还须仔细将养着。”

那约莫是婢女身份的年轻女子听了,拧了眉有些急道:“小姐,你听听医者说的,再莫要累着自己。我早说了,成婚的诸多事项,能丢开手的,便丢开手,交给我和十步他们去做,实在不行,不还有他吗?”

”他“指的自然是孟景。

然而他最近也忙起来,被逐风楼中的事务缠得脱不开身,冯玉殊也不想事事都让他插手。

云锦还在念叨:”还有京城送来的账册...“

冯玉殊顺手捏了一块梅花糕点,秀气地吃着,抽空点点头,很给面子地附和一下:“夜深便不看了。”

医者暗自惊讶这位夫人的好脾气,迟疑了片刻,插嘴道:“若只是寻常杂务,也不妨事的,夫人不必太过忧心,开些温补的方子,好生调养着便是。”

冯玉殊含笑应了,谢过了他。

医者写好方子,感激地接过赏钱告退,随着方才带他进来的婢女,低眉垂目地出了内院。

穿过垂花门时,他脑中还在漫无目的地回想这一遭令他新奇的所见所闻。

忽然,余光瞥见了什么。医者浑身一个激灵,原本松弛的心绪蓦然又提了起来。

他心惊肉跳,慌忙垂下眼来,不敢多事。

不远处,逐风楼明火执仗、姿态各异的江湖异人,神色肃穆,正一个接一个从大门鱼贯而入,进了正厅。

慌乱中的一眼不甚真切,只依稀见得为首的人中有一女子,格外显眼。一身靛黑苗裙,手中一把好似绸缎的古怪长兵器,锐光晃眼,脚步急促,在众人簇拥中进了屋。

婢女有些疑惑忧虑地驻足,也朝那边凝望了一眼。回过头来,转而将医者送到角门边,避免了同他们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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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力推进剧情

0043 44.如石中火梦中身(3)

暮色一点点沉降下来。

正是万家灯火之时,今夜宅中却非比寻常。

正院灯火通明,尽管门窗紧闭,仍隐约听见激烈的谈话声。

屋内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连窗边方寸的位置都站了人。

视线的焦点落在厅正中几个坐着的身影上。最下首是个光着膀子抱臂摊坐、一双绿豆小眼似笑非笑的络腮胡大汉,他对面坐的却是个干柴一样、拄着拐杖的银发老叟。还有两个年轻男女,一左一右正对着,一个靠在椅背上,裙摆大丽花似的铺散,眉心颦着,有些焦躁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甲;一个长腿微岔开,姿态显得很放松,眼神漠然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心思好似全不在此处。

婢女进来把屋中的灯火都点亮了。

苗姿抬起眼,蓦然将手指收紧了,指尖搭在扶手上,快速地轻点着,好似只是下意识的举动:“那老不死的不知怎么得了信,提前跑了。”

不知为何,她说话时尽管依然强势,脸色却有几分苍白,无端显出几分疲态来。

络腮胡大汉斜眼看了她一眼,肥硕的脸上一丝幸灾乐祸的怪笑:“跑了军政使,杀光了三衙的大员又如何?苗堂主,等着楼主降罪吧。”

苗姿蓦地一拍桌子,撑起身子来盯着他。眸光阴沉,神色有些可怖:“沧州城已经封了,那老贼定然跑不脱。”

银发老叟摸着短须,默默听了会儿两人对话,才摇头道:“不将人抓回来,沧州恐有大乱,你我都逃不脱。”

络腮胡看老叟一眼,不甚在意地哈哈一笑:“区区一个沧州军政使,倒也不至于。”

络腮胡说完,屋中便没有人说话了。

这下厅中的人全将目光集中在了还未开口的少年身上。

络腮胡摸着自己的光膀子,左拍拍,右拍拍,旁若无人地发出奇怪的声响,好似对厅中凝滞的氛围一无所知,只一对明亮招子,也若有若无地扫过孟景。

孟景微微躬身,手搭在微开的膝盖上,摇了摇头,漠然道:“我不去,你们中的谁去吧。”

苗姿扭头看向他,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

廊外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动静很轻,但这一屋子的人都有功夫在身,个个耳聪目明,听得分明。

守在门外的阿武的声音响起来:“夫人?”

那属于女子的脚步声停了下来。顿了顿,众人听见一个柔和的嗓音:“怎的议到这样晚,也不先传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