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和鱼类动物一样,具有一种洄游的习性,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从一个水域,沿原路线游回到原栖息地,又或者说,故土。

只是人类的行为动机要更加复杂,故土存在的意义也不仅仅是提供正向依恋,永远温柔召唤。

周为川正要倒水,窗台上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是岑樾拨回来的电话。

墙上的挂钟早已停转,他回过头,房间仿佛忽然之间被一分为二,割裂出他的过去和现在,摇晃和稳定的,迷茫和自洽的,十几岁和三十几岁的周为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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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哥也曾是个有故事的男同学(点烟??)(不是)

30

济平的初秋比北京要冷上许多,也很难称得上是美丽的季节。

天色总是阴沉,风总在刮,尚未枯黄的叶片打着转落下,躺进土里,提前干瘪。

和往年一样,周为川带着酒,在清晨时分前往墓地。

每次回来看父亲,他都鲜少会开口说话,只会将带来的酒放下,无言地站在墓碑前。从儿时到现在,他们之间一向是沉默的。

“爸,我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四周再次沉入纯粹的冷寂,他垂眸望着碑上的字,立在风里良久。

回去的路上,他绕路去了护城河,在堤坝上点燃一支红双喜。风刮动着长风衣下摆,他始终站得笔直,一口接一口地抽完烟,然后离开。

再隔一天便是周孟芸的婚礼,在汇丰饭店办。

饭店的婚宴厅有种十年前的风格,各种代表喜庆的装饰品堆放在一起,台子上铺着红地毯,音响摆在两边。说白了就是土,但在济平,这里也算还不错的地方了。

周为川和老家的亲戚联系不多,他去北京上大学那年,周孟芸还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孩,这些年也没有接触过。

吃席按亲疏分桌,他不应该坐得太靠前。

然而他进了汇丰饭店,刚在迎宾处登记了份子钱,就有人前来迎他,招呼他坐周孟芸娘家那桌。

他说不合适,刚好看到罗旭,便在同桌的空位坐下来。

后来开席了,周孟芸的父亲,也就是他堂哥,笑容满面地来邀他同坐,话还没说几句,自己先干了一杯酒,他只得答应。

新人来敬酒时,周为川被着重介绍。

周孟芸身材瘦小,一双大眼睛在脸上显得不成比例。她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影楼租来的大红色长裙,怯生生地叫过周为川小叔,站在一旁不说话了。她丈夫迅速接过话头,一个劲儿地套近乎,最后还硬是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

席间,一拨接一拨的亲戚来找周为川喝酒,有的他都没见过,介绍了也对不上号,他既没拒绝,也没表现出热情。

周为川眉眼锐利,敛起温和、面无表情的时候看起来很不好接近,但这些人多少怀着点攀亲道故的心思,并没有因此退却,依旧迎上来敬他酒。

因为不清楚他在北京具体做什么,叫老板,叫周总,连叫老师的都有。

“周总是从大城市回来的,就是和我们这些小地方的人不一样啊。”

“这谁还能看出来是在咱济平出生长大的,啧啧……”

“周老师,你一个人在外面奋斗辛苦,逢年过节也多和我们这些亲戚走动走动,不管以前有啥矛盾,过去之后也还是一家人嘛。”

周为川笑了笑,不置一词,很给面子地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和他给父亲带的酒是同个牌子,济平人都喝这种白酒,本地产的,便宜,口感喝得惯,他父亲周国峰生前每天都要来上一杯。

离开济平许多年,周为川仍记得这酒的滋味。

没有人能从县城里干干净净、一身轻松地走出来,一个人的身上,总是背着父辈留下的编织袋。

二十年多前,国耀商厦还是济平最繁华的坐标。

商厦一层有家书店,除了卖书、杂志和各种音像制品之外,还有个书架是专门用来租赁图书的。都是些破破烂烂的旧书,老板不怎么管,就有人不花钱租,日日泡在这里看。

彼时周为川家中生活拮据,母亲姚芳身体不好,做不了累活,在一家打卤面馆帮厨,父亲周华峰是个车床工人,年年评上厂里的模范。

周华峰的工资不算低,但除了维持一家三口的生计之外,这些钱还要用来还债。

还再上一辈欠下的债。

父亲总是沉默,母亲总在唉声叹气,为生计发愁是家中唯一的话题。

周为川小时候无人管教,不爱和同龄人混,闷头看了很多书,背了很多诗,想象很多外头的世界。可当有一天路过琴行,看到一架锃亮的钢琴时,他心里只剩一阵麻木。

后来他在济平中学念初中,周华峰声称跟了个大公司承包的大项目,辞掉厂里的工作,消失了一年多。

2003年这一年里,许是叛逆期到来,周为川忽然觉得什么都很没意思。他学会了抽烟,学会了自暴自弃,和那些觉得他假清高、摆架子,无端嘲讽的同学打了不知道多少次架。

最严重的一次,他把一个人的胳膊打折了,自己也满脸是血。

学校要开除他。

周华峰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去学校,跪在校长面前,恳求他们再给儿子一次机会。

回家的路上,他跟在父亲身后,恍然发现印象中挺高大的男人已经比自己矮了几公分,或许是驼背的缘故,而他下跪的样子更是在眼前挥之不去。

他默默攥紧拳头,却什么都做不了,浑身的戾气都困在掌中。

他打架打赢了,又仿佛在同时输光了全部。

快走到家门口时,周华峰停下步子,背对着他,跟他说:“你记住,不管在哪,你的背永远得是挺直的。”

“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帮不了你什么,你得自己走出去。别像我们一样……活的时候窝囊,死也只能死在济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