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艾胡乱抹了把脸,潮湿的夜风掀起她毛绒帽子的兔耳,在苍白的脸颊投下晃动的阴影。
她把自己裹成臃肿的毛球,踉跄着撞开雕花木门,扑进床铺时羽绒被掀起的气流卷起案头未合拢的书,纸页哗啦啦翻动着停在某一页。
她将脸埋进带着薰衣草香气的枕巾,同时在心中大骂自己现在怎么如此脆弱,明明拒绝他的是自己,为什么哭成这样的也是自己?
但不管她如何努力,眼睛却好像和脑子断开了蓝牙,像个开了闸的水龙头,怎么都止不住眼泪。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在触及枕下冰凉的翡翠平安扣时骤然松了力道那是两个月前她晕倒的时候,楚塬托人翻遍缅甸矿区找来给她报平安的礼物。
人总是这样,明明不喜欢,也会因为对方离开自己而感到悲伤和萧然,熟悉感的丢失有时候其实比恋爱的丢失还要恐怖。
尤其钟艾是个无父无母无家无室的人,她的身边只有这两个人朋友和一个鬼朋友,因而此刻感觉更痛苦一些,她一边宽慰自己,一边在脑子里想:好了,现在只剩下一人一鬼朋友了……念及此,悲伤再次涌上心头,哭的更凶了一些。
窗外月下,枯黄的树叶沙沙摩擦着窗棂,玄袍身影伫立在满地碎银般的月光里。
破奴感受着她的悲伤,心口的闷痛让他无法继续回画中休息,只能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腰间玉坠随着焦躁的步调叩击出细碎清响,不知过了多久,女孩的抽噎声才被均匀的呼吸代替,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消失在原地。
翌日。
日上三竿,钟艾才悠悠转醒,她凌乱的头发间粘着干涸的泪渍,在晨光中闪着细碎的盐粒。
眼皮肿的像核桃不说,还传来阵阵刺痛,她伸出手狠狠揉了揉,起床随意套了件起球的灰色毛衣搭磨白黑牛仔裤,最外面裹了件鼓鼓囊囊的白羽绒服,拉链头在锁骨处磕出浅浅红痕。随后像个僵尸一样拖着脚步朝餐厅院子走,一路上,打扫院子的佣人们交换着惊诧的眼神,握着竹扫帚的手都放轻了力道,不时投来惊讶的目光,但看钟艾那要死不活的表情,终归是一句话都没敢说。
钟艾也无暇顾及其他人的想法,只想吃完饭去会客厅等问客,既然朋友没了,总不能事业也耽误。
谁知刚走到餐厅里,她便看到了楚塬的身影,晨光斜切过他瘦削的侧脸,在青胡茬上镀了层淡金。
他正端坐在自己常坐的位置,面容也很憔悴,眼下乌青,嘴唇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无意识转着青瓷茶盏,杯底在红木桌面划出断续的圆痕,看见钟艾进门,眼睛却还是亮了一下。
钟艾站定在门口,和楚塬对望,半晌,还是楚塬先开了口:“学……钟艾,我吃完饭就搬走,你别担心我会纠缠……”他嘴上带着一抹苦笑,看向钟艾红肿的眼睛。
钟艾咽了咽口水,喉间泛起咸涩,点点头,不知该如何回复,她扯出一抹笑容回望楚塬那双带着红血丝的眼睛,想开个玩笑做个轻松的样子,但半晌没在脑子里检索出合适的语气,只能回:“我没担心这些,我知道你的性格,不会这样想你的。”
一旁的吴阿姨听到着对话似乎也明白了一些什么,她深吸了一口气,看到钟艾的眼睛,拿出一个冰袋,无声递给钟艾。
钟艾接过,冰袋上的霜花在掌心融成蜿蜒的溪流,继续拖着沉重的步伐朝自己的位置走,两人再次静默,佣人们都看出了他们直接尴尬的氛围,端粥碗的手悬在半空进退两难,都不敢抬头,沉默的上了一桌菜,随即全部退了出去。
楚塬觉得自己心里有篇万字论文想对钟艾说,指腹反复摩挲着筷尾雕刻的貔貅纹路,但脑子里总是回忆起钟艾昨晚宁可闭眼睛也不肯看自己的模样,她的态度太过坚决,让他这个视面子如粪土的人都无法再找到理由继续用热脸贴过去了。
其实昨晚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后悔了自己的冲动,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糖醋小排的酱汁在青花瓷盘里渐渐凝结,楚塬问了自己一整晚,到底喜欢钟艾什么呢?初次见她,他在篮球场上打球,远远旁观了她抓渣男的整场戏,那时他爱她的果决勇敢,爱她的聪明,当然……也爱她漂亮。
后来,他用尽心思制造各种偶遇,追到火车上,追到她家里,甚至最后住到了她的家里……了解越来越多之后,他爱她经历了那么多诡异的事却依然昂扬向上的乐观,还有善良、真诚……
晨雾在玻璃窗上凝成蜿蜒的泪痕,他就干坐在床上想了一整晚,反而又把自己哄进了坑里,如果钟艾像那些贪心的人一样对他含糊其辞,那还是她吗?那自己还爱她吗?
答案是什么,他心如明镜。所以他决定离开之前,一定要看一眼钟艾。
钟艾落座前把外套随意扔在了一边的椅子上,袖口扫过青釉花瓶,震得腊梅簌簌落了三两瓣,坐下后一边冰敷着眼睛一边夹菜,楚塬也不客气,两人的银筷不时敲在碗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楚塬看着她的眼睛,想问的问题到了嘴边,最终还是一言未发,他吃了几口就饱,随即站起身,突然起身时带翻的餐巾飘落在钟艾脚边,郑重道:“再见……”他本想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但谁知话一出口,居然带着一丝哽咽,气氛再次沉重起来。
晨风卷着枯叶叩击窗棂,钟艾抬眼,看向他的眼睛:“再见楚塬。”
话音未落,楚塬深灰色羊绒大衣的衣角已扫过门槛,袖口金丝刺绣在逆光中闪了最后一道微芒,几乎是逃似的离开了餐厅。
楚家的人很早就把他的东西搬走了,只剩下他的助理小于开着车等在大门口,跑车车轮碾过覆霜的青石板路,两道水痕在朝阳下闪着细碎的光,终于,他接上了失魂落魄走出来的楚塬,离开了钟家。
第102章 鬼杀人?
102章
霜花在窗玻璃上蜿蜒成冰晶森林,钟艾从窗户看着楚塬的背影消失,指尖无意识抠着窗框斑驳的红漆,漫无边际的孤独感再次像海水一样袭来。
她呼出的哈气在玻璃上晕开朦胧的圆,又迅速凝结成霜,半晌,她才打起精神,猛地挺直塌下的腰,掌心拍在脸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打起精神!不是还有朋友么,再不济还有吴阿姨她们呢!”
冰袋融化的水珠在地板上滴答成线,精神疗法一出,心情的阴郁便少了一半,她踩着棉拖绕过回廊时,鞋上的穗子拍打青砖发出细碎的响动,手中还拿着已经滴水的冰袋离开了餐厅,大步流星朝着会客厅而去。
会客厅中,晨光在紫檀摇椅上流淌出琥珀色的光晕,破奴早已等候多时。
他清晨就从画中醒来,魂体飘过东花园时惊醒了檐角沉睡的铜铃,也是在那一刻他看到了同样早起的楚塬,当时楚家来的人正在搬东西,红木箱笼和LV行李箱磕碰着月洞门发出闷响,他本想着魂体飘过就算了,谁知被楚塬在众目睽睽下叫住。
枯叶打着旋儿穿过破奴半透明的衣袂,破奴有些惊讶,率先回头看向了那些搬东西的人,看到他们眼中的惊讶和好奇,虚化的指尖拂过廊柱上剥落的金漆,有些无奈的看向眼下乌黑的楚塬:“楚少爷,您这是疯了?”
楚塬凌乱的卷发沾着晨露,西装领口翻折出固执的弧度,似乎毫不在乎,而是继续无畏的说:“我是疯了,钟家有不是疯子的人和鬼吗?”他嘴角扯起嘲讽的笑,手臂撑在堆叠在一起的箱子上,指节压得发白,环顾了一下周围。
搬东西的属下们屏息凝神,青花瓷瓶在绸布里发出窸窣的摩擦声,几乎同时放缓了动作支起耳朵,都想听听楚塬在自言自语什么。助理小于攥着车钥匙的手沁出薄汗,对楚塬投来同情的目光,暗下决心以后要对楚塬好一些。
“确实,都是疯子。”破奴头一次这么认同楚塬的话,虚影在晨光中泛起珍珠母贝般的微光,跟着他笑了起来。北风穿过破奴的身体,卷起满地银杏残叶扑簌簌掠过楚塬的裤脚,也吹拂着楚塬的头发,他长了的卷发被胡乱吹起,配上带着红血丝的眼眶,看起来像个流浪汉。
“照顾好钟艾。”楚塬低声嘱咐,喉结滚动时扯松了规整的领带,他直到这一天,才发现钟艾是如此孤独的一个人,想嘱咐谁照顾好她,最后居然只能找到一只鬼。
破奴虚握的掌心掠过楚塬肩头飘落的头皮屑,又扯起讥笑:“我认识钟艾的时候,你啊,还不知在哪个角落呢。”他说完,魂体如烟霭般漫过朱漆廊柱,又转身潇洒的飘走了。
忽然,一个被人小心托起的官帽椅“吱呀”一声惨叫。
楚塬一口气堵在心口,猛地回头,便看到一群偷听他说话的人,太阳穴青筋突突跳动,一时怒从心头起,爆喝道:“还不快搬!”
猛然一声吓得楚家人立刻加快了动作,几个家具在青石板上拖出刺耳的刮擦声,心中都升起一种未知的恐惧,心中暗想:往常在楚家,情绪不稳定的一般不都是大少爷么,二少爷二十几年很少红脸,今天怎么会……
廊下铜铃叮咚作响,破奴心情颇好,飘到会客厅才变成实体,指尖掠过博古架上积灰的珐琅彩罐,哼着小曲坐在钟艾的摇椅上看起了书。
羊皮纸书页翻动时扬起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跳起金色的舞,他从前没发现楚塬居然给他带来了一些压力,现在他搬走了,压力消失了,他才发现自己的心情居然可以如此顺畅。
日影悄然攀上檀木矮桌,他就这么看了一上午,才等来推门而进钟艾,羽绒服摩擦门环发出沙沙的响动,钟艾淡淡看了破奴一眼,睫毛上还凝着未化的霜粒,一言不发朝屏风后走去,沉默的坐在了自己的圈椅上。
破奴虚化的衣摆拂过青玉镇纸,飘过去定睛一看,发现钟艾的眼睛居然也泛着红,魂体不受控地荡开涟漪般的波动,心口的闷意忽然又席卷而来:“你……没睡好?”一个明知故问的鸡肋问题,他问完便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