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艾捏着竹筷的手指关节发白,知道说不通这个幼稚的大少爷,选择闭上嘴,一个人如果一开始就对某个人某件事抱有偏见,那几乎是说什么都无法撼动的。
破奴起身时红木椅子与青砖地摩擦出刺耳声响,他环视一圈,看周围阿姨都不在,冷静的对楚塬说道:“这是钟艾父亲的衣服,你买不到。”
玄关处的珐琅摆钟突然敲响整点报时,说完,他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一分钟后,钟艾感受到了楚塬瞳孔地震般震颤的震惊目光落在自己的侧脸,她往嘴里塞了一口煎得焦脆的溏心蛋,随后就听到楚塬颤抖的声音:“真的吗?学姐?你为什么给他穿伯父的衣服?学姐?!”
钟艾筷子尖戳得蛋黄汩汩流淌,手足无措,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个夹在各种家长里短婆妈妻妾中间的绝望男人。
老天,我才二十一,怎么这么多磨难!
她猛地起身撞得碗碟叮当响,只得马上吩咐张阿姨带着楚塬去西院挑几件衣服来平息这场闹剧。
这么多年,她头一次想去坟头跪下来感谢自己那个妈,幸亏她爱买衣服。
东花园琉璃瓦上凝着晨露,海棠果在枝头摇摇欲坠。东花园那棵海棠树已经有几片零星的黄色树叶了,破奴藏青色裤管沾着草屑,负手而立,安静的等着钟艾来骂他,一般这种情况下,钟艾都会暴跳如雷,骂他还是少数,大部分时候她一定是要动手的。
枯叶在他布鞋下碎成齑粉,站定不到10分钟,他果然听到钟艾踩着鹅卵石故意碾出咯吱声的怒气冲冲脚步,她故意加重脚步走到他身后,随即她便看到破奴肩胛骨在布料下骤然收紧明显紧绷起来的后背。
她确实是来找他算账的,为此还特意抢了吴阿姨的孔雀翎羽鸡毛掸子,她高高举起鸡毛掸子,破奴早已感受到她举起了什么,转身时长发扫落枝头红果,猛地回头,对上钟艾被阳光染成琥珀色的带笑眼睛。
破奴绷紧肌肉准备迎接疼痛,都做好受这一下了,谁知钟艾突然转腕用绒毛轻扫他耳尖,轻轻拂去了他肩膀上的一片绿叶。
“哼,我还是太有素质了,看你变成人了,先记下这笔账!”钟艾扬起下巴时脖颈拉出天鹅般的弧度,仰起头,说道。
破奴喉间溢出闷笑震得胸腔微颤,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骨节分明的手接住了那片正下坠的落叶,叶脉在他掌心拓出朱砂印,笑回:“钟大小姐的账本估计很快就记满了。”
“你不犯贱,我就不会记那么多。”钟艾突然抬脚踢飞一颗小石子,环抱起双手,也笑回。
秋风卷着桂花香掠过他们发梢,秋天来了,她感慨自己竟然在这个自己曾发誓誓死不回的地方心甘情愿的度过了一整个夏天,这事讲给小时候的自己听,根本是天方夜谭。
破奴指尖碾碎落叶嗅到草木腐朽气息,也感慨,怎么一个人的成长竟可以如此悄无声息。
“下午三点有个问客。”钟艾踢着脚下斑驳树影,在安静中报备了一声。
破奴颔首时发丝扫过眉尾,点点头,随后问:“布袋里,你的那句写的什么?”破奴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两句诗就头疼,东边西边北边?到底是哪一边?
他无意识摩挲腰间旧皮囊的裂口,本想自己偷偷在雁镇走几圈的,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怕钟艾万一知道,又和他闹脾气,骂他独断专行。
“是两句诗,唐代张说写的,大勋书王府,舛命沦江路。势倾北夏门,哀靡东平树。”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钟艾说完,指甲在树干上抠出月牙痕,自言自语陷入沉思。
两人被沉默席卷,枯黄竹叶打着旋儿掠过石阶,不时拂过一阵风,吹的花园里的花草树木发出沙沙声响。
“阎罗殿什么景色啊?阎王长什么样?”钟艾突然揪住他袖口布料,突然出声问,她这几天在雁镇古志看到不少故事都和阎罗殿有关,又想到每个布袋都是破奴从那些要去往生的灵魂身上获得的,不禁有些好奇。
另外,她也想多了解一些,说不定能获得一些灵感,找到周家所属的那个布袋。
“阎罗殿,有很多景色……有时春意盎然有时黑暗无穷,人的灵魂走过黄泉路才能到达大殿,大殿中有个玄铁镜门,上面雕刻着许多符文图画,日夜旋转不停,至于阎王么……”破奴说到这,瞳孔突然失焦望向虚空,忽然有些恍然。
麻雀扑棱棱掠过琉璃瓦打破死寂,按理说他和阎罗殿使者也算有些交情,他在许多时刻都和他有过交集,但他却猛然发现自己忘记了他的样子和声音。
那些使者曾说过的话,似乎也被某种朦胧的纸挡在了内心深处,无论他怎么回忆,都想不起那些事。破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忽然感受到一种恐慌,袭上脊背的冰凉感席卷了他全身。
“你怎么了?”钟艾掌心汗湿贴着他小臂肌肉,察觉到他猛然变了的脸色,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臂,她是真怕了破奴突然晕倒,她实在是拖不动他。
破奴喉结滚动咽下铁锈味,深呼吸几口,才正视钟艾的眼睛,他突然反手扣住她手腕,忽然说:“钟艾,我……我忘记了。”
“忘记了阎罗殿?”钟艾不太理解他突然的脆弱,忘记了阎王又什么好恐慌的?阎王又不是他老婆。
“是的,我明明记得使者,但我想不起他的脸,声音,还说他所说过的所有话,一千多年的交情,居然一点……都想不起来了。”破奴说的有些用力,青筋在太阳穴突突跳动,回握住了钟艾的胳膊,试图传递出自己的恐慌。
“这确实,挺吓人的……”钟艾后颈竖起汗毛,又开始恨自己读书少了,此刻一点安慰人的话都说不出来。
梧桐叶突然簌簌落下一大片,两人正一同迷惑着,忽然身后传出一个比破奴更颤抖的声音:“一千多年?”
第53章 抓去实验室会不会发财?
第五十三章
枯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钟艾猛回头,看到一脸惊讶的楚塬,他卷起的牛仔外套袖口沾着墙灰,身上已经换上了西院衣帽室里的牛仔套装,水洗布料在晨光里泛着毛边,看起来像是几十年前的款式,复古风十足,看起来不那么紧绷了,但此刻楚塬喉结在绷紧的脖颈上滚动,声音还有些颤抖:“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奇奇怪怪的?什么阎罗殿什么一千多年……”
秋风卷起他翘起的衣领,楚塬的内心已经被未知的恐慌填满,他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一样,理智告诉他这一切都应该是假的,但是直觉告诉他,钟艾和破奴说的话,不是假的。
钟家本来就是神神鬼鬼之地,那些半死不活走进宅门,又健健康康走出去的人不是少数,他亲眼看到的照片就不止一两个,这让他更恐慌了。
“呃……我们,他不是COSER么,所以我们在聊他新角色的背景……”钟艾指尖无意识绞着卫衣抽绳,脑子高速旋转着,想着应对楚塬的话术,沿用之前的COSER、发小的体系,脑子里迅速编出了一段故事。
楚塬突然掏出手机划亮屏幕,自然也明白钟艾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但他看到她这么努力编着骗他的话术,还是忍不住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苦笑了起来。
“学姐,我查过了,他没有身份证,在钟宅之外没有任何踪迹,他没有出生记录、就医记录、上学记录,甚至他连网都不上,连手机都没有,他怎么会是COSER?喂!你知道什么是COSER吗?”楚塬突然将手机屏幕怼到破奴眼前,目光对上破奴的眼睛,询问道。
钟艾从楚塬说查过开始便忽然噤声,后腰抵在冰凉的石桌边缘,说谎被当场拆穿的滋味不好受,虽然这谎言没有伤害到楚塬,但还是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破奴面色不佳,盯着楚塬不作一声。
楚塬继续苦笑,球鞋碾碎一片枯叶,鼓起勇气抬起已经石化在地上的脚,走到破奴眼前平视他,突然揪住他交叉领的衣襟问:“喂,你给我背一下九九乘法表,或者化学元素周期表,我就信你是我们这的人。”
钟艾咬着下唇渗出淡淡血痕,有些对楚塬的称呼不满,但还是忍下了,毕竟是自己骗人在先。
破奴垂眸扫过揪住衣襟的手,闻言则越过他的身影看已经自动罚站背脊紧贴石桌的钟艾,问:“九九乘法表是?九九术吗?”
斑驳树影在他侧脸晃动,他知道自己不该搭理楚塬,但脑子还是控制不住开始回忆起来,脑子里的许多事都太模糊,但关于九九术,他的确还有些残存的记忆。
“九九八十一……一一而一,二半而一……你们说的是这个吗?”破奴指尖在掌心划着看不见的刻痕,嘴里已经开始因为固定记忆开始背诵整个九九术,幼年的时候,好像有人强制他记过这些,但那些人的身影早已模糊,或许是上辈子的父母吧,他如是想道。
钟艾早已心虚的抿起嘴,楚塬听了这个九九术,听懂了他的确是在背乘法表,但这个人背的短了很多,顺序也完全不同,用词也完全不像是个现代人。
现在谁会说,一一而一,二半而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