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楚塬”把楚塬从石化般的怔愣中叫了出来,他手忙脚乱、近乎同手同脚地走到一旁的桌子边,拿起水壶倒了一杯温水,水因为他的手抖而洒出几滴,递到了床上。
钟艾企图起身,但羸弱的胳膊支起身体后立刻脱力,整个身体又软绵绵地塌陷下去,倒在过分柔软的大床上,整个人一时又被强烈的晕眩感侵袭,痛苦地皱起眉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齐焕比楚塬反应快一些,立刻倾身上前,动作轻柔却有力地托起钟艾的身子,他感觉自己在托一团轻飘飘、毫无重量的棉花,轻易就帮钟艾调整好了坐姿,在她身后垫好靠枕。
钟艾眼前天旋地转,视野模糊了片刻,但还是努力聚焦,对着齐焕笑着:“谢谢。”笑容苍白,却如冰雪初融。
钟艾没力气抬头,只是伸出那只没怎么扎针、却同样苍白无力的手,微微颤抖着努力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整个房间忽然更安静了一些,落针可闻。沙市不比雁镇,不会一年四季都有风,这让屋内的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像被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真空笼罩,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钟艾一口气喝完一整杯水才觉得干渴的喉咙被滋润,满足地吁了口气,精气神也恢复了一点。一抬头,便看到床边的三人站成一排,神情各异,却都带着沉重的负累感,像三个等待审判的犯人一般。
钟艾略显费力地将目光移向窗外,被波光粼粼的潺潺江水吸引,嘴角牵起一个虚弱的笑:“我还以为永远都不会回这里了,没想到还是回来了。”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自嘲的飘忽感。
床边三人一言不发,低着头,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地方还是这么热闹,”她的目光似乎穿透玻璃,落在对岸璀璨的灯火和隐约可见的繁华街道上,“想起我当初在那条街逛街的日子了。”语气里带着遥远的怀念和淡淡的疲惫。
三人依旧不语。齐焕喉结滚动了一下,抬起头看向钟艾,镜片后的目光交织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担忧,有愧疚,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人生真神奇,绝处逢生,生处却逢难关,周而复始……”钟艾有些感慨,目光悠远。她缓缓回头看床边的人,楚塬那双布满血丝、通红的眼睛里盛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后怕,痴恋地看着钟艾的脸,但嘴唇紧抿,依然不语,仿佛一开口就会打破这脆弱的平静,或者泄露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钟艾觉得有些无趣,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带着浓浓的倦怠感:“我饿了。”她再次把目光挪到窗外的江水上,那闪烁的霓虹倒映在她漆黑的瞳孔里,却照不进深处,目光变得沉静而晦暗不明,眼前的一切让她从骨子里透出一种无力感。
楚塬闻言,立刻像接收到指令的士兵,对着门外的佣人们沉声但急切地道:“去叫厨师做些粥,和一些清淡的小菜端上来。”佣人们终于如蒙大赦般动了起来,脚步声凌乱而急促,全部都朝楼下走去。
整个卧室这层只留下韩圣晖几人,空间陡然显得更加空旷压抑。韩圣晖从钟艾醒来便开始在心里疯狂盘算怎么离开楚家,但怎么都盘算不出个好理由,冷汗混合着手上的血渍,黏腻腻地贴在皮肤上,因而一直鹌鹑似的默不作声。
齐焕则是深重的愧疚占上风,觉得无颜面对钟艾。她只是个20出头的小姑娘,本身人生经历就复杂多舛,如今又身不由己被卷到风波之中,自己却一直像个冷漠的看客旁观着一切,任由她被害成现在的样子,这认知像根刺,扎得他心头生疼。
楚塬心中五味杂陈,悔恨如同毒藤缠绕心脏。当初一时私欲上头,信了韩圣晖的蠢话,他本以为自己用了那块玛瑙,就能永远和钟艾厮守在一起,谁知……弄巧成拙,差点害的钟艾永远都醒不过来。他恨自己的无知与愚蠢,但在内心深处,他还是无法抑制自己那病态而执拗、源源不断涌出的爱意,整颗心似乎都被这种甜蜜又剧痛的掺杂在一起的情感淹没,复杂的情绪让他有些昏沉,但更多的还是尖锐的、痛苦。
不知又在令人窒息的安静中度过了多久,韩圣晖的手机忽然在西装内袋里剧烈地、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随即是刺耳的铃声响起,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吓了在场四个人一跳,都不约而同带着惊疑看向他捂着伤口那只手附近的内袋。
韩圣晖手忙脚乱,牵动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有些尴尬,赶忙按下静音键,用未受伤的手笨拙地掏出手机,接起了电话,声音刻意压低却难掩慌乱:“喂,什么事?”
电话那头的声音却因为房间极致的安静和韩圣晖手忙脚乱的动作,像是用了扩音器,清晰地在安静的房间回荡:“不好了韩总,钟宅着火了,现在正在灭……”背景音里隐约传来嘈杂的人声和消防车的鸣笛。
“彭家三叔好像去世了,不知道彭同的情况,恐怕是凶多吉少啊,我们要不要出国躲一躲啊……”电话那头的声音语无伦次,透着巨大的恐慌,十分焦急。
齐焕和楚塬瞳孔骤缩,猛地看向床上的钟艾。钟艾脸上的淡然似乎凝固了一瞬,握着被角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那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好似没听到一般。一旁的韩圣晖脸色“唰”地变得惨白,握着手机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表情僵在脸上,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连手上的剧痛都忘了。
楚塬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走到韩圣晖身边,几乎是从齿缝里咬牙切齿道:“那地方不是没人了么?我的人也守在那,怎么会着火?”每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杀意。话音刚落,楚塬的手机也急促地响了起来。
楚塬烦躁地拿出手机看了看屏幕,是自己派去守钟宅的人打来的。他目光如炬地锁定在韩圣晖惨白的脸上,毫不犹豫地按掉了来电,继续用仿佛要将对方生吞活剥的目光死死盯着韩圣晖。
第129章 局外人
129
韩圣晖像被抽了魂的木偶,呆滞了好几秒,才努力让自己从震惊中回神。电话另一头还是十分嘈杂,韩圣晖使劲吞咽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静一些:“烧了多少?烧了多少?!”声音拔高,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慌。
“几乎……什么都没剩,”那下属的声音透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茫然,“这火起的离奇,毫无征兆,忽然就烧起来了,不到十分钟就席卷了整个宅子,火舌蹿得比树还高……恐怖的是,只烧宅子,宅子门外的树都没烧到……韩总,你不是说宅子里的脏东西都被驱走了吗,怎么会这样……”背景音里是更剧烈的咳嗽和杂乱的呼喊,话音未落,电话突兀地被挂断,只剩下单调而冰冷的忙音。
韩圣晖身体晃了晃,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连站立都没了力气,整个人如同被重锤击中,如塌陷一般颓然坐倒在地,受伤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鲜血在昂贵的羊毛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钟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样子,空洞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光,忽然有些想笑,她极其轻微地扯起嘴角,那笑容转瞬即逝,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韩圣晖这一辈子,都为了钟宅那些他视若珍宝的东西努力,如今在最后关头付之一炬,那种蚀骨的绝望和失去,肯定比她要心痛多了。
楚塬和齐焕却被钟艾这声几乎听不见的嗤笑弄得心头一跳,有些惊讶。他们交换了一个充满困惑的眼神,彼此看了一眼,眉头紧锁,不知该如何回应钟艾这种近乎冷漠的态度。
钟宅烧的片瓦不留,钟艾居然像个置身事外的没事人一样。
楚塬一时被眼前的场景弄得有些无所适从,不知所措。地上的韩圣晖满手鲜血,神情恍惚呆滞又痛苦,瘫坐在地,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一副自己才是钟宅主人的凄惨样子;
而钟宅真正的主人钟艾,却只是端坐在一旁,脸上挂着那抹令人心头发寒的笑。
这太诡异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顺着楚塬的脊背爬升。
“小艾,你难受的话……”齐焕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放得极轻,试图安慰一下钟艾,试探性开口。但话没说完便被钟艾嘴角那点笑意未散,却带着疏离感笑着截断:“我不难受。”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啊?”齐焕彻底愣住,一头雾水,镜片后的眼睛写满了不解和担忧。
“我说,我不难受。”钟艾抬眼看向他,一字一句,清晰而平静地回复道。正对话间,卧室门外响起由远及近的几个人的脚步声,脚步声在厚厚的地毯上显得有些沉闷。在楼梯最后一阶上,管家恭敬而谨慎地询问声响起:“二少爷,饭菜好了,请问是现在端上来吗?”
钟艾7天没吃饭,闻言眼睛亮了一下,赶忙提高了一点音量,带着点虚弱的活力笑起来喊道:“端上来!”那笑容短暂地驱散了她脸上的阴霾,显露出几分属于她这个年纪的鲜活。
但那几个端着托盘的佣人没有动,依然垂手恭立,静候着楚塬的吩咐。楚塬这才从眼前的混乱中抽离出来,出声:“端上来吧。”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话音之后,几人的脚步才朝楼上走来。整整四个托盘的饭菜被端了上来,银质的罩子盖着,散发出温热诱人的食物香气,与房间里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形成奇异的混合。管家小心翼翼地,贴心道:“少爷,您和……齐先生、韩先生都还没吃饭,所以……”管家试图解释为何是四个托盘。
楚塬却烦躁地挥了下手,没了耐心:“知道了,摆好出去。”
这句之后,佣人们瞬间噤若寒蝉,安静下来。他们训练有素地迅速把一张小巧的餐桌在床边摆好,给钟艾支起了床桌,揭开银罩,精致的粥点小菜冒着热气。摆好之后如同退潮般有序又迅速地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餐具轻微的碰撞声。
三个男人还在各怀心事地面面相觑,空气中弥漫着尴尬和沉重。钟艾却早已仿佛屏蔽了周遭的一切,端起勺子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楚塬专门请了营养师和厨师搭配,米粥熬得软糯适中,钟艾久病苏醒吃着也不觉得难受,清炒的小青菜也翠绿爽口,搭配得恰好。
她几乎是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整碗粥,苍白的脸上因为进食而泛起一丝微弱的血色。
楚塬紧绷的神经看钟艾情绪还不错,稍稍放下了些紧张的心情,象征性地拿起筷子扒拉了两口饭,却味同嚼蜡。齐焕有些尴尬,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身体僵硬地端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目光无处安放,只得看着身侧机械进食的楚塬。韩圣晖瘫坐在地毯上,好似魂儿都被抽走了,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某处,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发愣,对近在咫尺的食物香气毫无反应。
钟艾吃饱后精神似乎好了些,拿到了自己的手机,一开机,彭闪闪的消息如同决堤的洪水如洪水般冲了过来,屏幕瞬间被未读提示的红点淹没。
她看着99+的未读消息,无奈地叹了口气,随手给自己拍了张略显憔悴但眼神清亮的照片,发了过去。一张安然无恙的照片胜过千言万语。千里之外刚处理完烂摊子的彭闪闪几乎是秒回了一个大哭的表情,紧接着瞬间放下了心。
“小艾,要不要我去接你?”彭闪闪的语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急切,来得直接。钟艾似乎觉得无所谓,也不避讳,指尖一点,公放后的声音洪亮地大的几乎像喊在每个人耳边。
热空调的暖风裹挟着食物的余温,让刚吃饱饭的钟艾有些慵懒的昏沉,她满足地缩躺回柔软的被子里,点开语音,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和柔软轻声回:“明天回去。”语气笃定,没有商量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