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莫名有些心软,抬手摸索着握住了椟玉的腕子,轻声说,“让月宴来吧。”
椟玉没听她的,可也没甩开她的手,就这样随她握着继续解着结。
李檀能清晰地感觉到椟玉的腕骨硌在她手心,跟着动作微微突起挪动,他的骨节坚实,已经是成熟男人的骨架。
可这双平日里御笔朱批、弯弓御马的手,这双本该拨搅风云,运筹帷幄的手,正在心甘情愿替她解着白巾,几番波折,小心翼翼,只是怕拉扯到她的头发。
她受不住这样的情状,她于心有愧,她心底酸软,她宁愿忍受恶言恶状,也好过这样的小心与温柔,于是自己伸手粗鲁地将布巾强行拉掉,连头发都被扯了几根下来也顾不上了。
椟玉愣了下,收回了手,紧握成拳,后槽牙咬得紧紧的,可他到底舍不得转身就走,他需要确认李檀平安无事,才能放心。
李檀自己摘下了布巾,却有点不敢睁开,仍然闭得紧紧的,已经习惯了的黑暗反而能给她更多安全感。
然后她在黑暗里听到,“藏珠,别怕。”
一丝光明涌了进来,她被刺得有些难受,只觉得眼前昏明不定,又听见一声略带焦急的“藏珠”,她睁开了眼,更多的光照了进来,一切以缓慢的速度变得清晰。
她看见了一双眼睛,当她与之对视的一瞬,那双眼里迸发出比小时候仅见过一次的流星还要亮的火光,那火光中也映出她的眼睛。
这眼睛里盛满了复杂的情绪,快要溢出来了,几乎要烫着她,仿佛要蒸干她心底所有的阴暗和晦涩,让她的心都有些灼痛。
她感觉到那目光像一层纱,轻渺渺地罩在身上,一圈圈缠绕着、摩梭着。
李檀眼睁睁看着那双眼越靠越近,最后无比轻地在她唇上落下一个不带情欲的吻。
她有些舍不得推开,不多,不够她完全放纵自己,不少,恰好让她无法动作。
于是便一直吻了下去,唇齿厮磨,从相触的那一点柔软中寻些慰藉,交换着彼此的气息,一呼一吸之间都充斥着对方的味道,谁都不愿醒来,短暂地醉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当中,只你共我,只这一瞬。
这一瞬如果能再长一些就好了,什么理由都好,只要能让他们再多相拥一刻。
但终归是要结束的,一吻毕,李檀双手轻轻抵在椟玉的肩上,止不住的颤抖,用微弱的声音说了句,“别。”
椟玉闭了下眼,收敛住所有未说出口的心思,再睁开时,已经敛云收雨,只剩一片平静的温柔,低头细密地吻着李檀的额发,安慰她道,“我不动你,藏珠,我不动你。”
李檀过了很久才抬头看了看椟玉,他的目光写满了她看不懂的情绪,而且她知道,她的眼里现在一定也一样。
那日过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发酵,既晦昧又充满了不稳定,让人不安、胶着却又忍不住沉溺其中。
李檀没有再避开椟玉,而椟玉也不再有任何逾礼之举,两人反而有些恢复到了多年前的状态,亲密、默契而又纯粹,他们再次以一种类似家人的方式相处着,如此便过了半月。
李檀暗暗松了口气,却又难免生出一丝怅然。
然而世事容不得这样的长情,一场风暴正在暗暗酝酿。
---------------------------------------
京郊,茶馆。
是日正逢每月一次的大集,百货俱陈,四远竞凑,大至骡、马、牛、羊、奴婢、妻子,小至斗粟、尺布,皆聚集于市。茶馆里喝茶的、打尖的、歇脚的,乃至那来收孝敬的地痞流氓,三教九流,无不汇聚于此,一时间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今个儿说一回三碗不过岗的故事,话说那武松……”
话音未落,便有人起哄拆架子,“这讲过百十来回的故事,你未讲厌,我们可都听厌了!”
说书人听了这话,贼眉鼠眼地说,“那这回我给大家讲讲那武松和他大嫂……”
又被打断,“这你也讲了不知几回,我连那潘金莲屁股上长了颗痣都记得一清二楚了!”满堂哄笑,欢快极了。
那说书先生倒也不恼,慢条斯理地捻了下胡子,说道,“那今日我便换个新鲜的,说一说那京城刘家的外室伙同家人害死原配,登堂入室霸占家财,待原配血脉长大后,终究报仇雪恨的一桩奇案!”
“话说那京城刘家……”
……
不日,京城巷里坊间开始流传起一则,剧情百折千回,言辞精妙,令人拍案叫绝,受辱处一同切齿,心酸时一同落泪,报仇雪恨时大声叫好,一时极受欢迎,甚至很快被排成戏目,场场爆满,一时间只要是宴席聚会请戏班子来,一定会有不少人点里面的唱段乃至几乎能够凑齐全本的地步。
正当《刘家案》如火如荼之时,一妇人上登闻鼓院击登闻鼓,待主事人要求她呈递事状,妇人却说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妇人自称是皇帝生母许家积年的老仆,从小服侍许家小姐许清,随其一同入宫,许妃诞下皇五子齐恒后落下病根,失了宠爱,许家本是当时的首辅李大人的拥簇,许妃进宫也正是出于李首辅授意,而许妃失宠后李大人便决意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固宠,为了给自己女儿腾位子,也为了谋个子嗣依傍,便害死了许妃。许妃临死前曾将一封血书送出宫去,奈何李家势大,许大人也不得不按捺下来,但最后还是落得个家破人亡的地步,而她如今就是以半张血书为证,为昔日旧主、皇帝生母鸣冤!
这案情正隐隐切合了《刘家案》,加上涉及到皇家秘闻、血海深仇,一时间传遍京城内外,人们不敢直接谈论天子家事,便以《刘家案》为由借题发挥,甚嚣尘上。
因为天子与太后都不在京内,待这件事正式写进折子时,这事已经在街角巷口传了三圈有余,雪花样的弹劾飞向了畅春园,都要求彻查此事,甚至还有御史要求暂缓李檀重新恢复条编法的提议。
恢复条编法算是打了先皇的脸,毕竟当时李首辅一死,先皇立刻便废止了条编法,而如今皇帝要恢复,自然需要足够的名头,一是借的李首辅为国为民、呕心沥血的好名声,二是借的李檀因贡酒而病因而要恢复缴纳白银的孝道,这事算是正踩了七寸,一下子将两条全废了,甚至还扣了顶生母之仇的大帽子给皇帝。
但比这更令椟玉着急的是,李檀失踪了。
*
“百货俱陈,四远竞凑,大至骡、马、牛、羊、奴婢、妻子,小至斗粟、尺布”引自明谢肇淛《五杂俎·地部一》。
肆拾肆、剖心
“人什么时候丢的?”椟玉压着火气盘问着月宴等人。
“太后娘娘将我们支出去替她准备饭菜、汤药,还要奴婢亲去守着她的樱桃煎,奴婢想着难得太后娘娘如今能开怀便去了,待奴婢回来,娘娘已经不见了……”月宴吓得面无人色,说着说着看到皇帝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便嘘声再不敢说了。
“废物。”椟玉冷冰冰地吐了两个字,便甩下跪了一殿的人亲出去找了。
此时已下起了细雨,绵绵如银毫,粘在人眉毛、眼睫上,甩甩不脱,擦擦不尽。
椟玉的耐心已经快到了极限,连这寻常的春雨在他眼里都成了遮天蔽日的囚笼,他被这囚笼罩住,寻不着那人的痕迹。
路喜眼看下雨了,壮着胆子提醒了一句,“皇上,龙体为重,还是让底下人……”
话没说完,瞥见皇帝一言不发的侧颜,自觉没了声音。连眼风都懒得扫一个,这位主是动了千年的真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