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底轻笑了下,不是早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吗,不是就偏偏中意她这副性子,还失望什么?
也不知道是在笑他人还是笑自己。
但他垂眸时,却看到李檀的拇指塞在手心里,两只手握拳攥得紧紧的,这笑便由苦里生了甜,从心里浮到了脸上。
还是这样蠢,明明面上永远八风吹不动的人,心神动摇时却总爱像个婴孩一样握拳,还要把拇指攥在手心里才踏实。
真是个孩子。
他心底里生出点怜惜。
她要逃,他便再放她一马,过犹不及,椟玉懂得见好就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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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李檀与小皇帝在畅春园里一派风平浪静,朝廷却被两道接连而来的旨意打得措手不及,如水入热油,甚嚣尘上。
第一道御旨是太后饮上供的御酒后病倒,更出现暂时失明之症,命有司彻查此事。
第二道则是懿旨,太后病后,念及定王年少离京,异乡多年,特召定王入京,挑选京城名门贵女,以期婚配。
这两道旨意,一件明明本该密查,最多也是由宗人府接手的内事,皇帝却大张旗鼓亲自下旨,命三法司共同会审。而藩王归京这么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却是由太后下懿旨,以赐婚为由,召定王入京。
内事公办,公事私办,皇帝既打算这么做,必然已经埋好了后手。
两道旨意齐下,圣旨甚至绕开了翰林院撰拟、大学士奏定的惯例,由皇帝亲自书写,且懿旨上更毫不掩饰地是同样的笔迹,其间意味,昭然若揭。
朝廷上吵得沸反盈天,两位正主儿却悠哉得很。李檀眼瞎了两只,脚废了一半,看不了戏,游不了园,连吃饭都不方便,就这样,还不肯罢休,找来月宴给她念话本解闷。
今日这出《碾玉观音》讲的是被卖给郡王的秀秀,被郡王许给碾玉匠崔宁,秀秀与崔宁私奔后,郡王却觉得被冒犯,将两人赶尽杀绝,最后秀秀与崔宁去地府做了一对鬼夫妻。
李檀平日里是不爱看这类缠缠绵绵的话本子的,她嫌不够过瘾,最喜欢那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快意恩仇,或是那神异鬼怪的惊奇故事,破破qun9/5/2/1/8/5/3/0/8就连那婆婆和童养媳,妯娌姑嫂之间鸡毛蒜皮,吵架和好再吵架再和好的戏码,也比那爱来爱去的腻味子故事,更得她心。
可惜她心爱的话本子大部分都留在宫里,带来的那几本已经翻来覆去听了无数遍,实在有些听烦了。这破园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大堆无聊的经史,正经好看的话本子一本都寻不着。
李檀颠倒黑白惯有一套,圣人的经典到了她这全成了废纸,反而是街边乡野爱听的话本子成了“正经”。
月宴的脸皮不似她厚,又是个大姑娘,便念得磕磕巴巴的:
道不得个"春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秀秀道:"你记得当时在月台上赏月,把我许你,你兀自拜谢。你记得也不记得?"崔宁叉着手,只应得喏。秀秀道:"当日众人都替你喝彩:"好对夫妻!‘你怎地到忘了?"崔宁又则应得喏。秀秀道:"比似只管等待,何不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不知你意下何如?"崔宁道:"岂敢!"
月宴念到这里,实在忍不住咳了两声。
李檀正听得过瘾,催促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好不容易不是那些个娇滴滴,一句话要磨作十句说的大家小姐,这小女子够痛快,快念快念。”
月宴大概是不好意思地紧,连李檀的吩咐都不理,只一味闷头不说话,李檀又催促了一遍,她才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音量念着接下来的情节。
秀秀道:"你知道不敢,我叫将起来,教坏了你。你却如何将我到家中?我明日府里去说!"崔宁道:"告小娘子:要和崔宁做夫妻不妨;只一件,这里住不得了。要好趁这个遗漏,人乱时,今夜就走开去,方才使得。"秀秀道:"我既和你做夫妻,凭你行。"当夜做了夫妻。
短短百余字,月宴停了三次,每次都轻咳了几下,害得李檀几次出声催促。
终于听完了这段,李檀忍不住大发感慨,“这小女子真真厉害,碰到中意之人便要当下做夫妻,情郎有顾虑,她甚至敢出言威胁,女中豪杰!”她壮志凌云地用四个字做了评语。
月宴大概被这惊世之语吓得呛着了,又咳了一下。
李檀继续评价,用带着些暧昧和好事的语气说,“这崔宁一定长得俊,否则怎么会两人’打个胸厮撞’就要死要活地做夫妻了。”
停了一下,接着说,“不对,这崔宁不止长得俊,更重要的是,那话儿肯定好使,不然怎么一夜夫妻就非得要弃王府私奔,这凭力气活儿吃饭的人果然体格都好。”
她说得如此放肆,月宴听了如同不要命地连着咳了一串。
李檀本还懒懒笑着,也是想顺便逗逗月宴,听了这串咳嗽,却愣了一下。
当下也不歪七斜八地歪在榻上了,连忙正经危坐,敛裙微笑,说着:“当然,听听这些话本,也能知民情,识民心,赏民趣,不可瞧不起这些瓦舍技艺,但是也不能真的将这些粗俗之话学了去。”
她拼命补救着,可惜眼还蒙着,瞧不着悄悄来了多时的小皇帝几经变换的脸色,比那宫里演得川剧变脸都还精彩,如今正如同戏里那草莽英雄脸谱常用的色一样,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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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碾玉观音》为宋代话本,收录于宋元话本小说集《京本通俗小说》,明冯梦龙《警世恒言》中也有收录,虽为爱情故事但也有悬疑诡异色彩,语言精炼有趣,由于是话本所以并不晦涩,几近白话文,不长,有兴趣可以看一看。
“三法司”指的是大理寺、刑部和督察院,重大案件将由三法司会审,俗称“三司会审”。
叁拾柒、出笼
椟玉知道这是个混不吝的,看看话本不过寻常,说说艳词也无所谓,可听着李檀头头是道地说着什么那话儿好使、力气活吃饭的人体格好,胃里如同揣了个铅块,坠得慌。
他不出声,李檀也不能主动挑破,于是场面便有些尴尬地沉默了下来。
李檀悄悄打手势让月宴赶紧把话本子给藏起来,她们主仆这一套把戏练过多次,本应该是天衣无缝。
可惜因为一个半瞎不能用眼风示意,一个因为吓破了胆而低头听训,这处双簧便唱砸了。
椟玉看着李檀越来越大的动作,和月宴越来越抖的身子,禁不住想报复一把,让抖成了鹌鹑的月宴先下去,趁她经过时,一把夺过她试图遮掩的《碾玉观音》。
他抓住那张花梨藤心扶手椅的椅背,一个调转就将它对着李檀,离得极近,悠哉游哉地坐了上去,仗着李檀看不见,便将一只脚屈起踩在榻沿,把李檀半圈在内。
那话本子被他握在手里,闲闲翻了一遍,故意用一种慢条斯理的口吻读着。
“谁家稚子鸣榔板,惊起鸳鸯两处飞。”
末了还点评了一番。
“好一对痴情鸳鸯,不过再是痴情,大难临头也是各自飞,那崔玉匠与人做了夫妻,等后来被捉,却又轻易撇那秀秀而去,可见这做力气活的人体格虽好,心性却不足,实在不堪当那鸳鸯配。”
李檀听了这捉狭,便知道小皇帝大概是起了三分真火了,饶是李檀脸皮颇厚,也有些不知道如何接这体格好不好的浑话,只能干干笑着。
偏偏椟玉还不肯罢休,接着说道,“可知尽信书,不如无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