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只为那一件事,祈求过神佛保佑。子不语,怪力乱神,读圣贤书的人,对于这种仰赖神佛的念头其实是不甚提倡的,苦其筋骨,劳其体肤,都是要靠自己熬过来的,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但这世上总有人求不得,也舍不下的东西,哪怕她是律己如苦修的叶清澜,也毫不例外。

“你知道旃罗王的故事吗?”崔景煜扶着剑问她。

在道观的大殿里,偏讲佛家的故事,也确实是他会做的事。

但清澜是知道他为什么要讲的。

“我知道。月绮也跟我讲过。”她道。

年轻的旃罗王子,国破家亡,未婚妻子改嫁仇人,为此怨恨这世界许多年,等杀回故国夺回一切时,却发现自己的未婚妻早已死去,多年来他追逐的不过是一个幻影,仇恨的也不过是一个误会。这世上他爱的和他恨的人,都早已离去,因而看破红尘,立地成佛。

“但我后来翻书,却看到关于这故事的另外一个说法。”崔景煜站在神像前,经过战场的将军身上都有威,说成杀气也许浅陋了点,更像是铁铸的塑像,经过风雨露出强硬的底色来。

但他看着她的样子,又好像仍然是二十岁那个牵着马驮着她走过桐花溪的青年。

他说:“在那个故事里,旃罗王登塔看见自己妻子的遗骨后,并没有因此大彻大悟,他收敛了她的尸骨,在王城登基,成为了很好的国王,国家富庶,歌舞升平,但在这一切都看起来无比完美的时候,有一天他忽然刺瞎了自己另外一只眼睛,因此成为了一个乞丐,在尘世流浪,他的王国也有了新的主人。他流浪许多年,临死的时候,接引佛来渡他,点破他的迷障……清澜知道是什么吗?”

也许是这满殿神像俯视的缘故,清澜有些恍惚。

他叫她清澜,这点也像极四年前。

不该问的,他是那样好的将军,故布迷阵,必有伏兵。这四年里,清澜为他看了无数本兵书,每看一本都离他更近一点。

但她仍然问道:“是什么?”

崔景煜垂着眼睛,回答了她。

“那本书上,旃罗王的故事,叫作‘三难舍’,隐喻的是世人心中最难舍的三样东西。由王子变强盗,是爱难舍,登塔见妻,是恨难舍,最后弄瞎眼睛甘为乞丐流浪,是因为新的记忆在渐渐覆盖旧的记忆,瞎了眼睛,就可以记得妻子的模样,记得父母,记得过去的王宫。是执着难舍。接引佛点破他的迷障,三难舍也最终被舍弃,旃罗王于是成佛。”

他讲完这故事,平静看着清澜眼睛:“但我不过是凡人,为什么要成佛。”

清澜意识到他要说什么,心中轰然一声,本能地往后退。

最开始在花信宴上遇到他,便是如此,那时候他穿朱袍,是俊美而冷漠的青年郎,站在花树下给马上缰绳,也是照夜,她和人群一起经过,他抬起眼睛来,隔着花树看了一眼,彼此心中都惊涛骇浪。

所以她知道他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花信宴上不是偶然,比骑射,比跑马,马球宴抛花上楼,是谁来着,陈耀卿还是柳家的少爷,故意将花往她附近抛,他眼神一瞬间就冷下来。

她知道,她一直就知道。直到韩月绮代为引荐,元宵节同游灯会,走了一路,那么多人喜欢她,她总淡然处之,唯独他不同。

她总感觉被他追逐,像草原上无处遮蔽的兔子,仓皇地找一个藏身之处。别人再怎么直接她也毫无感觉。

因为她知道自己不会向别人投降。

唯独他。

就像此刻在大殿中,满天神像俯视,他往前走,她立刻仓皇后退,如同败军之将,何以言勇?

退到殿门口,她险些绊倒,好在他欺身上来,勾住她的腰将她捞了起来。清澜刚刚站稳就连忙逃开,这像极诗经上男女之间的追逐,那少女反反复复请求,也不过是希望对方不要越过她的墙而已。

因为她喜欢他,所以他天然有这权力,在这昏暗道观里向她要一个答案。

第135章 梧桐

好在这时候远处夜空亮起。

这是清澜第一次远远看见哨箭,原来是这样的紫红色,并不很显眼,也许是此刻的风雪太大的缘故,只在夜空中一闪而过。崔景煜显然比她先发现。

“是沈碧微。”清澜慌乱道:“她在跟我们传递消息,肯定是有急事,我们快下山吧。”

她其实甚至都没经过思考,不过是要找个理由逃离此刻的处境罢了。

但崔景煜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知道的事都告诉罗勇了,他一定是把东西带到了,沈碧微用哨箭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让你放心,也许沈夫人已经喝了药,转危为安了。就算药方无用,你也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

“药方一定有用的。”清澜固执地告诉他。

崔景煜笑了。

“好,药方一定有用。”他这样说着,哄小孩似的。他仍抓着清澜的手,却只是将一个陶罐子的獾子油放在青云观的石栏杆上,给她的手背涂上药。

清澜这才意识到他追逐的意思,不由得脸颊微红。

崔景煜和她走到定亲,怎么会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你放心,我并没有那么坏。”他垂着眼睛道,明明是这样英武俊朗的侯爷,这时候却这样让人心软。

清澜知道他的意思,他以为清澜刚刚步步退让,怕的是另外一个可能性:毕竟是孤男寡女共处。

他早已不知道清澜眼中的他从未变过了。

清澜的喉头发酸,像是哽住了,但也只是道:“我也从来没觉得你那么坏。”

她的崔景煜,是桀骜又英武的青年将军,有最高傲的心性,怎么可能会趁人之危,欺负女眷?他只会像她一样,被困在自己的责任和傲慢中自苦罢了。

“你只是不想给我一个答案。”崔景煜替她补足剩下的话。

他仍然垂着眼睛,同样是将军,却是和裴照全然不同的相貌,他更像演义中战无不胜的将军模样,发墨黑,眉如剑,眼如寒星,拒人于千里之外,所以谁也看不到他垂着眼睛涂药的时候这样让人心软。

清澜的皮肤细白,像上好的缎子,所以有了伤口才格外惊心。是一道道极细的血口子,甚至看不出多少红色,但能想见有多疼。

这样的伤口,他在北疆经过多少次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了?”她有些茫然地道:“很可笑吧?景煜。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什么用都没有……”

其实她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