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是沈碧微,早早习惯在密林中穿行,追着一只云雀可以在外过一夜的野孩子,就算流下眼泪来,也很快就抬手抹去了。

“娘,你还记得那年我拔剑对着爹的时候,我哥在干什么吗?”

沈夫人也有些茫然,是啊,那年十岁的沈碧微拔剑维护自己娘亲,十五岁的沈云泽又在干什么呢?

“他是在外上学吧……”沈夫人踌躇着开口。

“不是,他也在家。”沈碧微记得清楚:“那年夏天他换了汤师父教书,开始念《五经集注》,所以越发古板起来。后宅的事,他不肯参与,就算起因是朱姨娘诬告他,害得他被爹打了一顿,娘是为他和爹起的争执。但闹起来的时候,他就在外间,不肯进来和人拉扯。看着朱姨娘撺掇爹搜捡娘的箱笼,事后还劝我,不要忤逆父亲。”

沈夫人的神色从回忆渐渐转为恍然大悟,显然她也记起来了。

“娘问我是什么时候和娘不亲近的,其实就在那之后几年里。这次的事不过是其中一件,后面还有许多,爹和娘的事里,哥总是不站在娘这边,甚至不站在有道理的这边,总是和稀泥。但没关系,我站在娘这边就行了。我那时候拔剑的时候就说过。他是父亲的儿子,但我是母亲的女儿……”沈碧微看着沈夫人的样子,终于说出最深处的话:“但真正让我受不了的,是娘总是一次又一次美化哥哥做的事,就好像那天哥明明对爹和朱姨娘欺负娘视而不见,娘的记忆里,他却是在书院上学,没有在家。同样的事,我做就是应该的,他做就是最好的儿子,就算没做,娘也会记成他做了,或是他有做的心,只是有原因阻碍了他。这样的事太多了,我给娘送的礼物,我给娘费的心,都比不上沈云泽什么都没做,只要站在那里就行了。”

沈夫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沈碧微其实生得很像她,但又多了点什么。那样英气的长眉,配最漂亮的一双凤眼,比她更像将门虎女。此刻她半跪在沈夫人床边,说出积攒多年的真心话,每一句都锋利得让人无法直视。

“真正让我死心的,其实是十三岁那年,那年沈云泽进学,我的学问也很好,汤师父也夸我,说我这样苦读,可以中状元。娘还记得你那时候说了什么吗?”她问沈夫人。

沈夫人只是迟疑地摇头,但神色是已经猜到了。

“娘说,‘可惜碧微终究是个女儿,是外人,要嫁去别人家的。这份才学,要是给了云泽就好了。’”沈碧微重复完,反而自嘲地笑了:“我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还是很伤心。但也有种解脱感,像走了很长的一条路终于到了尽头,虽然是死路,但也不必再走了。”

她说:“从那之后,我就只做沈碧微,不做任何人的女儿了。就这样孑然一身也很好,娘常说我和韩姐姐亲,不和家里人好。其实是因为在韩姐姐那里,我至少是我自己,不用因为我是女子,就低人一等。这个家从那天开始,就对我没什么意义了。”

沈夫人神色错愕地看着她。

她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辩解苍白无力,但仍然试图解释道:“但京中都是这样啊,女儿本就是要嫁人的……”

“那姥爷是这样说你的吗?”沈碧微反问。

她甚至迅速发现这句话的无力,所以转而道:“不,其实这也不关姥爷的事。我只问娘一句话就够了。”

她半跪在床边,平静看着沈夫人的眼睛问道:“娘还记得从我小时候开始,父亲就很疼我吗?那是什么时候开始和我生疏的呢?”

沈夫人脸色顿时苍白,似乎不敢说出那个答案。

“是不是从我那年拔剑对着他开始呢?”沈碧微问。“娘说京中规矩,说世俗观念,那按世俗观念,爹才是我们家的一家之主,我何必为了娘去对抗他?我只要和沈云泽一样在中间和稀泥就行了。我站在娘这边,无条件地支持娘,娘有没有无条件地支持我呢?”

“都说情义无价,娘有没有一刻,跟我以心换心地讲过情,哪怕是讲一讲投桃报李的义气呢?”

沈夫人被问得脸色惨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沈碧微也没有等她回答。

“我本来不预备说这些话的,但娘主动问起,我也很怕,今日不说,以后没机会再说了。”她平静地替沈夫人掖好被子,道:“娘放心,我早就过了负气的时候了,就算说了这些,我对娘也仍然是和以前一样的……”

和以前一样,不就是这七年来的貌合神离么?

沈夫人心中一阵苦涩,伸手想要抓她,气若游丝道:“碧微……”

沈碧微反而比她平静得多。

“我不走,只是去给娘叫太医而已。”她甚至宽慰起沈夫人来:“娘放心,清澜姐姐做事是最靠谱的,她要是觉得那药方有用,那药方就一定可以的,我们等她来吧。”

第133章 荷花

饶是沈碧微对清澜再有信心,也料不到清澜会被这场大风雪困在了去青云观的路上。

柳吉赶车是跟杨五叔学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本来清澜也料到今日这一场奔波辛苦,柳吉更年轻,吃得了苦,所以没有用杨五叔,而是带他出的门。没想到情况比自己想的还坏,刚出了城门,风雪更大,马车车厢都摇晃起来,清澜和春鸣在车厢里,被晃得坐立不稳,这还可以勉强支撑,谁知道才走了三里路,只听见马车下一响,整个车身一歪,马也发出一声长嘶,直接停了下来。

“小姐。”柳吉下车查看了一圈,准备隔着窗汇报,清澜已经不拘小节,一把推开了琉璃窗,只见一阵狂风夹着雪花就扑了上来,脸都要冻裂。清澜往外看,外面大风夹着大雪,天地一片白茫茫,别说道路,连哪里是地面,哪里是天空都分不清楚了,几乎看不到三丈之外的地。

柳吉也是满身是雪,连眼睛睫毛上都挂着雪霜,裹着皮袍子,朝清澜道:“小姐,我看了一下,车轴倒是没断,只是裂了条缝。但外面已经看不清路了,我们再走,还是要陷下去的,万一要是掉到沟里翻了车,那可就危险了。”

“知道了。”清澜又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刚刚从内府衙门出来的时候,说是已经二更天了。”柳吉被风吹得站不稳,道:“小姐,咱们还走吗?”

“不走了,原地等一等。”清澜道:“问问戴大人怎么样了?他骑马的人,只会更冷。”

戴玉权也是惨得很,本来就不怎么会骑马,因为怕青云观的人不认清澜的手令,也怕清澜在仓库里找不到要的那味药材,所以他自告奋勇跟了过来。因为知道骑术不行,只能骑马跟在马车后面,没想到马车先陷下去,他也落了一身雪,又因为官员服制,穿不得紫貂,只是寻常大氅,顿时脸都冻紫了。

“戴大人,事急从权,上车避避风雪吧。”清澜朝他道,又问柳吉:“你们要不要也……”

“不妨事,我们在前面,把风帘子放下来,躲在里面就好了。我和杨福都穿着熊皮袍子呢……”柳吉抢先道。

他们这群小厮最爱追时新,裴照在猎场射了四只熊的事,满京城都知道,王孙子弟立刻效仿,买起熊皮来,他和杨福一人买了一身,可巧用在这时候。

清澜于是嘱咐道:“那你们拿着这个炉子,别硬撑着冻坏了。我们等一等,等风雪小点再走。”

“小姐放心,等风小点,我们还去捡点柴来,烧堆火给小姐烤呢。”柳吉机灵得很。

清澜于是关上窗户,戴玉权倒不是不守礼,实在是外面太冷了扛不住。马车厢里至少没有风,他本来人都快僵了,上来先倒在靠门的地方,还是春鸣上来递了一个暖炉给他揣在怀里才好些。

本来清澜也料到要赶路,所以这马车是最小最结实的一辆,车厢里窄得很,春鸣隔在中间,戴玉权只能看到她身后的清澜垂着眼睛,露出半张脸来,车厢壁上一点灯光,照见她眉目如画,像极庙中的观音。

“实在辛苦戴大人了,陪我们这样折腾。”清澜先主动道谢。

戴玉权才刚刚回过暖来,但应对也得体:“小姐客气,小姐帮了我那么多忙,我这点小忙又算什么。”

京中风气确实不好,沈云泽那样的,已经算极好的王孙了。但仍然轻视女子,看不到女子的能力。相比之下,戴玉权算得上实事求是。

“本不该害得戴大人这样狼狈的。”清澜见他也算半个自己人了,于是解释道:“实在是有长辈病重,急等着这一味药用,事关性命,耽搁不得。”

戴玉权也猜到大概:“我看似乎是一味古方似的。”

“是一味专为女子治病的古方。”清澜并不瞒他,况且治病救人本是极好的事,于是拿出方子来给他看:“原是我母亲当年因这病去世,我心中不甘,就一直在找这病的治法。在去年遇到一位道长,传了我这个方子,说是在通州下的一处村镇里,妇女都用这方子治这病症,没有不好的。我就记了下来,一直在配这方子,只差两味药,因为北疆打仗,这两味药断了贡,本来预备等今年的新药贡上来再配,没想到事发突然,等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