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如同训练好的鸽子群一般让开,如潮水中分出一条路来。杨五叔喜出望外,连忙带着小厮爬到车辕上,一面控马,一面想朝崔景煜道谢:“崔少爷……”

崔景煜像是没听见一般,直接将马一拨,战马十分驯熟,立刻避到朱雀街旁的屋檐下,士兵涌过来,将叶家的马车和他隔开。

他似乎一句话也不愿意与叶家的人说。

杨五叔只得赶着马车往前走,崔景煜不说话,自家小姐也不道谢,四年后的第一面,就这样无疾而终,纵使老实平和如他,心中也百味杂陈。

但他没料到自家还有个二小姐。

阿措也半懂不懂,她年纪虽小,心思玲珑,敏锐地察觉到似乎有什么微妙的情绪在马车内萦绕,正在琢磨呢,忽然感觉头上一重。

是叶凌波,她伸手把燕燕和阿措的头往下一按,先把这两个后天就要参加花信宴的闺中小姐按了下去,然后抬起手,直接将琉璃窗往外一推。

马车的琉璃窗顿时大开,虽然不过窄窄一幅画般的窗口,但她时机选的这样巧,就在马车和崔景煜错身而过的瞬间。

叶清澜在马车内,半隐在阴影里,车外的人只能匆匆看见一张玉一般的侧脸,因为饮酒,带着一点醉意,端庄的观音相也染上胭脂色,云鬓花颜,二十三岁的年纪,如同一枝窗外垂着的芙蓉花。

而崔景煜却连脸也未侧过一下。

玄色盔甲如同铜铸雕像,藏起他面容,也藏起他的喜怒,他平静骑在马上,就仿佛路过他的不过是从未有过交情的陌生人,那游丝般的情愫,四年时光堆叠起的怅然若失,不曾沾染他分毫。

雪花大如鹅毛,纷纷扬扬坠落,两人之间不过一丈距离,却仿佛隔了一整个长安城。风卷起雪花,扑面而来,几乎要让人眼睛都睁不开。

“好大的雪啊。”有人笑着赞叹道,正是那个和崔景煜一起骑马来的青衣将领。他笑起来眉目更风流,说是看雪,其实眼光不偏不倚正看向马车内。是天生的一双桃花眼,实在漂亮。

但叶凌波杀了他的心都有了。

她也知道今日这个窗白开了,所以只是迁怒地看了那人一眼,狠狠把琉璃窗关上了。她身上杀气腾腾,燕燕本来还想凑过去看看外面的样子,看她这样不敢动了。

“好,相见不相识是吧。”她眼中转过千百个主意,话音反而软下来,几乎带着蜜意:“那咱们就走着瞧罢。”

她平时发怒,其实还不吓人,这样说话,连阿措都意识到危险了。

反而是清澜平静劝她。

“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介意呢。”她异常平静,甚至面上还带着点微笑,道:“我们今年顾好燕燕和阿措就好了,你也别想这些事了,好好准备花信宴吧。”

外面北风仍在呼啸,阿措心中千头万绪,不知道从何说起。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她心中第一次觉察到了某种类似遗憾的情绪,本能地想要和燕燕靠在一起,像是看见山岳在缓缓倒塌一般。虽然知道不以人力为转移,但也心生感伤。

睡去前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如果那个叫崔景煜的,曾和清澜姐姐订过亲又被她退婚的,铁一般冷漠的年轻将军,真的完全和清澜姐姐成了陌路人的话......那为什么那一阵卷着雪花的风扑面而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本能地伸手遮挡,却唯有他们,也只有他们这两个互相也不看一眼的人,一下都没有躲呢?

第7章 宴席

果然应了叶凌波的话,有清澜在,花信宴根本用不着慌乱。

衣裳首饰簪环,样样齐备自不必说,四个梳头娘子也早预备好,叶清澜早早起床,把早饭安排好了,叫醒大家先用饭,再梳头穿衣裳。妆镜一字排开,四人坐着梳头,互相讨论花样,阿措第一次体会到了姐妹在闺中的乐趣。

“要我说,大家一定都梳梅花妆,不如把燕燕往年节下打扮,她本来就可爱,打扮喜气点,夫人见了更喜欢,阿措不要太出挑,反正她怎么都好看,至于清澜么,不如戴冠,也省得她们挑理。正好家里现放着顶玉莲花冠呢。”凌波跃跃欲试道。

清澜只是道:“那也不好,我是陪你们去的,怎么好太出挑。”

虽说如此,但她毕竟是当年花信宴险些夺魁的人物,端庄贵气,又天然美貌。平日穿得素净,还不见精彩。今日梳头娘子只是简单盘个高椎髻,上一套玉石头面,戴珍珠凤钗压住鬓边,她就端正得如同女菩萨,又自有一股清冷意态在,一颦一笑都让人注目。

凌波见了都出神,问林娘子:“看看,比当年如何?”

“风姿不减,气质却更出尘了。”林娘子叹道:“要是两位夫人能在这看见,多好……”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眼睛红。

“刚上的妆,别都哭花了。”凌波开玩笑道:“林娘子真是,偏说这个。”

“怪我怪我,看见大小姐这样,一时失言了。”林娘子连忙道:“小姐们快不要伤心了,收拾上轿子吧。”

凌波亲自扶阿措上轿,怕她害怕,嘱咐道:“别担心,一概行礼叫人、交际吃喝,只跟着清澜学就行了,林家最出高门仕女,她又是母亲从小教大的,她的规矩是最正的,连花信宴上的夫人都要对照她做标准呢。放心吧。”

四顶轿子,穿过城南,越是这样紧张时候,反而时间越快。阿措还没来得及把林娘子说的名字在心中过一遍呢,就听见门房报名的声音,道:“沈少夫人递帖,携叶家四位小姐到访。”

她知道这就是韩月绮的拜帖了。可惜小寒当天,沈家要招待客人,韩月绮是管家的少夫人,实在走不开,只能拜帖到,人是到不了了。

有凌波的铺垫在前,阿措对这何家就先心生警惕,果然是正当权的人家,家中样样气派,虽然是老宅,也已经修整一新,官府人家,正门常年是关的。小姐夫人的轿子自然都从侧门入,前院不下轿,进了二门,豁然开朗,偌大一个庭院里,数十株红梅花正在怒放,朱砂一样的深红色,映着枝头的积雪,画一般的景象。只是庭院中各家的轿子依次到场,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世家,轿身都夹棉保暖,饰各色绸缎,鲜艳喜庆,又悬灯笼,坠飘带金铃,各家的家徽姓氏也都在灯笼上,精巧异常……轻易不出门的世家小姐们,只有在这些细节上彰显各自身份了。

等到下轿又不一样了。

仆佣们第一重要的事自然是区分身份,家中父亲叔伯正当权的,自然是前呼后拥,奶妈丫鬟,管家娘子亲自搀扶下轿,跟随在自家母亲身后。富贵人家,自然是狐肷貂裘,华丽皮草簇拥娇艳如花的面孔,满头珠翠。也有清贵的,像青缎轿帘那位,只简单一件白狐肷披风,如堆雪一般,也只带了一位婆子和两个丫鬟,手中还抱着一个梅瓶,行动中露出衣角的兰草纹。正如她面容一样,清丽绝伦,气质出尘。

“那就是卢婉扬。”叶凌波告诉阿措。

彼时林娘子正搀扶阿措下轿,因为没有靠谱的大丫鬟的缘故,叶凌波把跟着自己的杨花借给了阿措,阿措自己的丫鬟小月年纪小,也跟着过来长点见识。

阿措抬起头来,越过满庭院的小姐,看向卢婉扬,正巧卢婉扬上了台阶,也正回头看众小姐们,不偏不倚,和阿措打一个照面。和其他小姐看见阿措的愣神不同,她反而露出一个笑容来,颇有英雄惜英雄之感。

“姐姐。”卢婉扬看完她,立刻转头去跟一个十分美貌的少夫人打招呼,笑道:“怎么姐姐这么早就来了?”

那自然是卢文茵了,曾经叶韩卢三足鼎立的那年号称十年来最精彩的花信宴,三甲最终排名,也随着叶清澜的姻缘无着落而成为了悬案。

阿措不管这些,只乖巧跟在叶凌波身后。听见那边有人唤道:“清澜姐姐。”

是叶清澜下轿了。

也正巧,叶清澜的轿子正停在当中,那些小姐如同被分开的流水般分立在两边,看着这曾经名满京城的高门贵女走下轿来。

仍然是无懈可击的仪态,也仍然是无懈可击的容貌。梳简单高椎髻,两鬓仍然乌发如云,羊脂玉莲花冠,这样清素,丝毫无减于她的美貌。眉目低垂,观音一般的端庄秀美。

转过年后二十四岁,正是书上说的花信年华,但放在花信宴上,已经是耽误又耽误了,流言绝不会少。看那些女孩子眼中的错愕,和夫人们复杂的眼神,就明白今日之后会有多少新的窃窃私语出现。

“清澜姐姐。”也有相识的小姐这样叫道。微微低头行礼,是敬重她的人品心性,也难免带着惋惜,放在满庭寂静中,更显尴尬,几近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