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氏瞪大眼瞳,她看看姜离,再看看满身血污的段霈,仍不愿放弃,“怎么会呢,你能救,你一定能救,他才断气半个时辰啊”
像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猛地跪下,“姑娘,死了七日的人你都能救,我儿身上还是热的,你再想想办法,什么灵丹妙药我们都能去找,求求你姑娘”
见她还要磕头,姜离忙退避几步,“夫人请起,非我不救,是段公子心腔破裂,失血过多,他心脉尽绝,已无复生可能。”
段冕和段凌见状上来扶戴氏,裴晏也上前一步挡在了姜离身前,“医家并非神仙,夫人节哀,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查清楚段霈为何所害。”
戴氏捂着心口哭的直不起身,李同尘忙拉过一把敞椅让戴氏坐下,这时裴晏对姜离道:“请姑娘上来,是想请姑娘帮忙看看定西侯世子。”
高晗?姜离心底生疑,忙往西厢看去。
此处雅间由多宝阁与一架银红珠帘隔出了一厅一厢,高家三兄妹,此刻一个躺着两个站着,正在西厢之内。
姜离穿过帘幕走入西厢,便见西厢与正厅一般阔达,亦是黼黻铺地,锦绣华美,南面靠墙一套榻几,北面则是一处置有精巧坐席的露台,露台半凌空,前下方便是华丽的挑高演台,坐在此处品美酒佳肴,赏奇诡幻术,自是极乐。
然而刚死了人,这西厢中座椅凌乱,茶点瓜果狼藉翻倒,地上亦有血污点点,可以想象半个时辰之前,露台上生了怎样的兵荒马乱。
定西侯世子高晗,此刻白着脸躺在南侧罗汉榻上,满头冷汗,其堂弟高晖、堂妹高清芷正担忧地陪在身边。
见姜离和裴晏过来,高清芷道:“薛姑娘,我兄长此前胸口受过伤,伤势还未大好,适才受了惊吓,这会儿旧伤复发,心口绞痛难止,请你看看!”
苏泉恭敬道:“世子的旧伤伤口颇深,我们的大夫不敢轻易下针,已经去请太医了,可只怕还有一会儿功夫才能到……”
姜离挽袖近前,“请世子伸出手来。”
高晗粗喘着气伸手,姜离倾身请脉,又令高晗解开衣襟看伤处,检查一番问道:“可有银针?”
苏泉看向身边大夫,那瘦高着灰长衫的中年大夫忙道:“有有有。”
姜离便道:“世子伤势未愈,心脉气滞不通,不通则痛,我为世子施针便是,世子这样的伤势,最好还是静养为要。”
“本来是要静养的……”
姜离话音落下,一旁的高晖低低抱怨了一句。
比起李同尘泪眼汪汪,高晗和高晖两兄弟可谓悲色最浅之人,听着戴氏阵阵哭嚎,高晖甚至露出不耐之色,姜离不着痕迹打量着二人,待接过银针,为高晗施针。
有姜离在,无需再担心高晗,裴晏便道:“同尘,你继续说下去”
李同尘抹了一把眼泪,因手上沾了血,抹得面上也染了血红,他哽咽道:“就是刚刚说的,今日是我做东,是为了劝和,三日前高晗和段霈在这里打了一架,当时闹得颇不愉快,今日我是来当和事佬的,段凌是知道的!”
李同尘看向段凌,段凌咬紧牙关悲愤地望着哥哥的尸首,未做反应。
李同尘继续道:“虽说是为了当和事佬,可也不想闹的太难看,这才多请了些人,想着人多了,大家说说笑笑看一场幻术,看、看完了也就心照不宣算了,今日是我来的最早,我是酉时过半便来了,当时天色刚见黑,我来了之后没多久,一铭和冯筝也到了,我们先点了茶果说话,又一会儿,龚旭、章桓和高晗他们同时到的,最后才是段霈和碧君,他们是亥时初来的,刚坐下饮了两盏秋叶白,这幻术便开始了。”
他指了指西厢,“这里的幻术是在露台凭栏而观,我们先看了神仙索和黄龙变,看到第三出目莲救母时,我们挤在围栏边正看得兴起,却忽然不知谁喊了一声,说段霈下去了,我定睛一看,竟然看到段霈出现在演台上”
“目、目莲救母讲的是目莲入地狱大战罗刹恶鬼,将母亲迎回人间的故事,那演台中央,正好有两个会动的罗刹人偶,本是术士表演幻术的死物,可那时,那罗刹竟真的活了,他们看到段霈,将他当做入地狱的目莲刺杀”
“在我们众目睽睽之下,段严与罗刹打斗起来,没两个回合,他便被刺了两刀,惨叫着倒了下去,起初,我们以为这也是幻术的一环,可等我们笑闹完了回头一看,竟发现段霈当真不见了,觉出不对,我连忙含着大家下楼救人,等我们踉踉跄跄奔下楼去,便见段霈真被刺死在地,胸口血流如注,原来那不是幻术,是、是那罗刹,那罗刹真的要杀段霈!”
段凌听了半晌,此刻喝道:“罗刹杀人?!这怎么可能!冯筝!一铭!你们也来说,到底是不是这样?!”
被喊的赵一铭乃是鸿胪寺卿家的公子,其人生的英武高大,此时红着眼道:“的确是这样的,我们所有人都看到段霈一个人去了演台上。”
冯筝抹了一把眼泪道,“二公子,是真的,我们就在露台上,您可以去看,从那里看下去,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当真只有世子一个人下去了!”
龚旭乃是刑部侍郎龚铭之子,此刻煞白着脸道:“是、是真的,同尘没有说错,都说他们楼里那个幻术师傅可以以假乱真,什么都能变,我们起先还以为是幻术师傅变出来的,中间其实我觉出两分不对,觉得太真了,可我又想,段霈的性子喜欢与人玩笑,万一是他想上去看看那幻术到底有何玄机呢?便只顾着笑闹了。”
一旁的章桓也点头,“我还听到了他的、他的惨叫,那惨叫听起来……虚虚实实的,很像是故意捉弄人的样子,看到他倒地,我也有一刹以为他是在玩笑,等他们喊起来的时候,我才觉得有些怪。”
裴晏扫视了众人一圈,“是谁第一个下去的?”
李同尘红着眼睛举手,“是我,当时我站在楼梯间最近的位置,看着不对劲,我第一个跑下去,不知是不是饮多了酒,我摇摇晃晃走不稳路,还跌了一跤,我到了底下演台,看到段霈胸口已是大片血色,吓得跌坐在地,等我去拉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一动不动了。”
“见他不动,我更吓得没了魂儿,他们后面跟来的也吓得不轻,都去又喊又抱又叫人请大夫,再后来便是我们七手八脚把段霈抬了上来,抬得时候,他似乎还是有点儿气的,可上来之后,人就真不行了,他的血滴滴答答的流了一路,我按伤口也按不住……”
李同尘刚止住眼泪,此刻说着说着又哭起来,萧碧君和高清芷听着,也都抹起眼泪,屋子里一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泣声。
姜离已给高晗进完了针,先往露台西面的楼梯间看了一眼,又见高晗和高清芷衣袍之上干干净净,这时,裴晏看向一直没开口的李策,“寄舟,当真如此?”
李策一脸的沉郁,“确是如此。”
落下四字,他又拧眉揉了揉额角,“今日的酒似乎有些古怪。”
此言一出,章桓忙道:“不错不错,分、分明饮的不算多,可我下楼之时,也东倒西歪走不动,上楼之时更是费力极了,且看幻术之时,似乎格外忘情,眼下让我想,我竟有些想不清前前后后我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李同尘跟着点头,其他几人也颇为赞成。
裴晏颔首,遂看向这登仙极乐楼明面上的掌柜苏泉,“苏掌柜”
苏泉是个年过不惑,细眉豆眼的微胖男子,见裴晏眉目寒峻,他立刻跪倒在地,“裴大人明鉴,小人招,我们今日的幻术术士名唤杨慈,今日的幻术,其实……其实多为障眼法,只是术士手法极好罢了,再靠许多机关配合,所有操纵机关之人都藏在对面楼里和演台之下,那罗刹人偶的确会动,可动也只是动胳膊,力道极小,成年男子就算被刺,也绝对刺不出致命伤口,能划破衣裳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刚好刺中心口呢?”
裴晏闻言看向九思,九思会意,立刻转身出去。
裴晏又继续看向苏泉,“那酒呢?”
苏泉连忙摇头,“不敢不敢,我们怎么敢给贵人们放下三滥的东西到酒里?是……是香,屋内用的香里头加了一点儿曼陀罗,药效颇微,不伤人身,也极难发觉,这东西能让人起兴,兴致高了,便更容易沉浸在幻术之中,便也看不出有何破绽了。”
“这、这是我们这些地方的惯用伎俩,到处都是一样的,我们从去年开始演幻术之时就这样做,也没出过什么事,今天是绝不会因为这点儿东西出乱子的,这东西也好解,只需饮两杯浓茶即刻,我们每日都会送客人们茶汤……”
死的是段国公世子,苏泉即便善于和权贵人家打交道,此刻也真是怕了,他红着眼磕头道:“小人没有一句假话,您可以让人查验屋内之香,小人绝不敢欺瞒!”
裴晏一眼看向屋内角落里的香炉,上前仔细查了查,又朝姜离走过来,“请姑娘帮忙看看。”
姜离接过香炉闻了闻,点头道:“含曼陀罗与苦艾草,再加沉檀,闻起来与普通香并无二致,但苏掌柜也没有说错,这点儿剂量不足以中毒,有轻微致幻之效,再加上饮酒,或许会让人腿脚发软,但不会意识不清。”
李同尘瘪嘴道:“这里我来过多次,往日的香也没有如此叫人难受的,薛姑娘,你不如也给我看看,我脑袋也好、好痛,像有斧子在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