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在官网上找到你们所长的号码,不然我就直接打电话与他联系了。”徐听寒客客气气地笑着说,“拜托您帮我转达他一声,我就在这里等他。他今天不见我,我明天还会来,一直到我的诉求得到解决为止。”
民警估计没太遇到过徐听寒这种难缠的人,僵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偏僻荒凉的边境小城,规矩制度是不可触碰的红线,不会有人试图挑战,被刁难嘲讽也多是忍气吞声装作无事发生。难得出现徐听寒这样一个冒进强横的“刺头”,民警自然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对峙片刻,民警率先妥协:“好的,您稍等,我去楼上找局长。”
徐听寒点头,陪着安尧去旁边长椅上坐下。
张老师那边的流程进展顺利,今天值班的是一位面容温和清秀的女警察,刚才已经带着巴珠到询问室,做进一步的情况了解。
徐听寒和安尧故意都板着脸,坐在位置上不发一言,附近来办事的居民都悄悄看向他们,有些人甚至特意坐得离徐听寒远了些,避免被他的怒气殃及。
安尧上身倾近徐听寒,低声问了句:“老公,你什么时候录的音?”
“来报案之前我就想过会有被驳回的可能,这种东扯西扯的流程我太熟了。”徐听寒说,“为了防止他们倒打一耙,一进派出所我就开了录音。”
安尧欣慰地摸了摸徐听寒的手背,夸他“好聪明”。徐听寒略略扬起一边嘴角,反过来拍了拍安尧的手。
不多时民警下楼,说所长同意了徐听寒的请求,可以带徐听寒和安尧上楼。到办公室门口民警敲敲门,门内响起爽朗的声音:“请进!”
安尧看了徐听寒一眼,发现徐听寒也在看他。
他们都很意外,这个派出所的所长是一位女性。
民警带两个人进入办公室后就离开了。所长让他们坐在沙发上,给两个人分别倒了一杯茶水。徐听寒首先出示了自己的警察证,之后又掏出手机,播放昨天晚上来报案时的录音。在听到“家长打孩子天经地义”时,所长的眉头皱起:“这种说法是错误的。”
“两位先生,你们昨天遇到的警员态度很不好,我向你们道歉。他们的发言也绝对不代表我们派出所的立场,大事小情只要群众反映,我们就一定会管,努力解决群众面临的问题。”局长说,“妇女儿童的问题是我们这两年工作的重点,不瞒你们说,年年市里面开会都提到保障妇女儿童人身安全不受侵害的问题。平那村现在是灾区,可能没有精力解决你们带来的小朋友遭遇家暴的事情,但不代表我们不能管,既然你们最近住在这边的宾馆里,就是在我们辖区内的,请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严肃调查巴珠小朋友的案件,绝不姑息。”
来之前安尧以为要和所长辩论不止,没想到这么快就得到了所长的反馈。虽然对两位警员的投诉未必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实际影响,但投诉代表着一种不妥协的态度。归根结底,徐听寒和安尧只是想把巴珠报案的事情办成。
“那就麻烦您了,所长。”安尧说,“巴珠在楼下,民警已经带他去了解情况了。我们不是他的亲属,只是来支教的老师,但我们都不忍心看这么小的孩子继续生活在那种环境里。昨天我们问巴珠他的想法,他说不想回平那村,想和妈妈一起生活,如果方便的话,拜托你们联系一下他的妈妈,她在省城工作,请问问她是否方便将巴珠接走。”
“没问题的。”所长说,她的态度始终和蔼友善,如果论起摆架子,昨天两个趾高气昂的民警都比这位女所长傲慢不少。徐听寒和安尧与她对话时感受到的是一种逻辑清晰、条理分明的气氛,又因为局长温和的态度不会显得太过严肃。
“两位先生,我一定会严肃处理你们反映的情况,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结果。”局长说完,披了件外套和两人一同下楼。徐听寒和安尧原本想去询问室看看巴珠,但因为制度规定,问话结束前暂时不能进入打扰,两个人只能在门外透过玻璃窗悄悄偷看。
“我师父办过本省一个很有名的案子,是一桩杀夫案。”所长不知何时来到了两人背后,声音低沉却有力量:“我那时候还在实习期,没有资格跑现场、做笔录,只能做做整理文档之类的打杂的工作,所以对整个案件的情况了解不多。师父办那个案子的时候,很多同事都不看好,说她矫枉过正,不知道死者为大,非要为那个当事人求一个较轻的判罚,同情受害人是违背自己的良心。”
“我师父说,她不在乎其他人怎么说,她相信老天有眼,一定懂她。她那时候就告诉我,再遇到有妇女来报警说被老公打,绝对不要袖手旁观。别人不想管、不想理,我们管,我们帮。”
所长和徐听寒与安尧的目光同样望着房间内坐在民警身旁的小而瘦弱的巴珠,“希望这孩子到了他母亲那里不会再受苦。”
徐听寒嘴唇微动,没有出声。安尧转头,向着所长道谢:“谢谢您,也谢谢您师父。”
等对巴珠的问询结束已经快到十二点,徐听寒提议带巴珠去县城的餐馆吃顿饭。这里没有受到泥石流的严重影响,街上的商铺今天都恢复了正常营业。徐听寒问了巴珠的意见,选定了一家本地小炒饭店,点了些巴珠想吃的菜。
从询问室出来后,巴珠就说问他话的警察姐姐很好,十分温柔,没有对他的磕磕巴巴产生不耐烦的情绪。在看起来能提供帮助的警察这里得到了正向反馈,巴珠的心情好了不少,吃饭也比昨天大口。今天的经历终于让这个长期习得性无助的小朋友相信,他不再是孤立无援的一个人,有很多人在支持他。
徐听寒见安尧一直看着小巴珠,凑过去问他:“遥遥,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小朋友吗?”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安尧的肚子,被安尧用筷子敲了下手背。安尧紧张地看了看周围,才咬着牙骂他:“你严肃一点!”
徐听寒笑出了声。对面的两位老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疑惑地望着安尧。安尧摆摆手说“没事”,又偷偷把手伸到桌下拧徐听寒的大腿。
等徐听寒不笑了安尧才开口:“我是在想…你七岁的时候是不是和巴珠一样。如果能回到过去,我想做那个带你报警,给你帮助的人。”
徐听寒摩挲着安尧的大腿,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争先恐后寻找出口,但最终都变成了一句简单的“谢谢老婆”。
安尧小声说“瞎客气什么”,唇角却微微勾起了些。
安尧不会劝他放下或忘记,只会后悔没能早点来到他身边陪伴他。这样的安尧,让他怎么能不多爱一些呢?徐听寒永远学不会对安尧放手。
“老公…今天所长说的那个案子,会是你妈妈的案子吗?”
“我觉得有可能。丛曲市乃至整个A省,这十几年来最有名的一桩杀夫案应就是这个了。”徐听寒说,“当年有很多警察参与了调查侦破工作,还有几位律师在听说我母亲的情况之后,主动要求做代理。案发之后帮助过我们的人很多,这些情谊让我们两个得到了很多精神上的鼓励,可惜我没办法把他们都记清,没办法一一报答他们。”徐听寒看着安尧:“谢谢你,老婆,我发现我没那么害怕提起这件事了。论起帮助,肯定是你的陪伴帮到我最多。”
安尧抓住他的手指用力握了握,又沿着每个指节抚摸。犹豫了好久,他才问出口:“那…老公,既然你都来A省了,要不要…见一下你妈妈?”
徐听寒很久都没回答。安尧握着他的手,渐渐变为十指相扣的姿势。他不想让徐听寒纠结为难,于是小声补充:“不想见也可以的,听寒,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倒不是不想见,我是不知道,去见她有什么意义。”徐听寒低着头,语气飘忽而彷徨:“不是不想她,我很想她,经常梦见她,我是怕她不想见我。我怕她看到我,就想起那些受苦遭罪的日子,想起那个毁了她一生的人。偶尔我也不确定,我是不是…摧毁我妈妈的帮凶之一。如果她当时不是想带着我一起跑,而是抓住机会独自离开,后面的事或许就都不会发生了。”
从情感的角度考虑,安尧是很想告诉徐听寒不要这样想的。可结合实际情况来思考,安尧又说不出口。母职被赋予的形容词永远是“无私”,在古往今来的无数故事与实例之中,母亲天然会爱自己的子女,不求任何回报。可徐听寒家的情况是最特殊的那类,所以徐听寒越靠近就越怀疑,越渴望就越害怕。
老师们和巴珠已经吃好了饭,询问安尧要不要离开。安尧让他们先走一步,他们随后跟上。
安尧和徐听寒站起来,手牵在一起。在即将迈向饭店门口前,安尧扯扯徐听寒,徐听寒便弯腰认真听他说。
“没事的老公,你还有几天假,可以慢慢想,不用急着做决定。等你想好了,见或不见,我都陪着你。”安尧说,“你的想法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
徐听寒笑着说:“好,谢谢遥遥支持我。”
因为涉案的巴珠叔叔婶婶不在这个县城,民警的意思是先把他们接过来再做调查。回到宾馆后,安尧又碰到了村支书,他似乎是特意在等安尧,见到安尧便急忙朝他走来。
“安老师,你终于回来了。”曲任格索说。“我今天去见了长老,把你说的情况向他反映了,他说很抱歉,在此之前他真的不知道这件事。巴珠的叔叔婶婶和他住在一个宾馆,他已经教育过他们了。因为听说你们要去报案,他让我把巴珠的叔叔婶婶带来,让法律处罚他们。你放心,他们住四楼,在我房间隔壁,没有我的允许他们不敢下楼,不会伤害巴珠。下午我带着他们去派出所,把情况和警察同志说明一下,看看该怎么处理。”
“谢谢您支书,您真的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安尧高兴地说,“下午我们一起过去,有我们陪着巴珠,说不定他能轻松一些。”
“没问题安老师,对了,上午你说完巴珠的事情,我就托人联系到了他母亲。他母亲听说巴珠被虐待之后情绪非常激动,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明天就能到。”村支书抬手看看表,“我先失陪了安老师,还有点公务要处理。下午我们派出所门口见好吗?”
“嗯,您去忙吧。”安尧和他挥挥手,转身上楼。回到房间后,安尧很兴奋地向徐听寒转达了村支书说的情况。徐听寒也很开心,“看来这些年,这里还是有很大进步的。”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这里只是进步的慢一些,但不会停滞不前。”安尧说,“我相信在我们的调研结束,对平那村产业升级改造活动正式开始之后,这里一定会变得更好。外来的思想和观念会或多或少影响到村子里的每个人的,没有人愿意永远被困在旧时代的阴影之中。”
徐听寒牵起他的手亲了亲,眼神中流露出真切的欣赏与钦佩。他喜欢安尧提到工作时永远发着光的眼眸,安尧不是过刚易折的铁,是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的水,无论何种环境都能很好地适应。而他愿永远做水边一块石,被水环抱的同时感受浪潮的每次拍打与触摸,无声地聆听水的渴求。
他守护安尧,而安尧拥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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