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1 / 1)

他已经不能再承受近乎得到又骤然丧失希望的失落感。

安尧揉揉他的头,小声叫他“老公”。徐听寒将他的手拿下来握在手里,珍重地举到嘴边亲吻。他双手捧住安尧沾满污泥的手指,喃喃自语:“遥遥,你平安就好。”

“嗯,我没事,你怎么还流鼻血了,来的路上受伤了吗?”安尧不想理会身旁人来来往往投下的视线。他没有手纸,只能拿长袖外套抵在徐听寒鼻孔下方,轻柔地蹭去温热的血迹。

擦着擦着,安尧的眼泪也难以抑制地流出来。

徐听寒浑身都脏兮兮,仿佛风尘仆仆赶了许久的路,才如神兵天降来到安尧身边。

在山体滑坡冲坏房屋住所之前,伴着仿若地震的巨大轰响,安尧只来得及按下手机软件上的报警按钮,切回聊天界面想要将信息传给徐听寒时,信号就已经被切断了。

泥石流发生后平那村的信号全面瘫痪,一小时前才恢复正常。待安尧再次拿出手机,才发现这几十小时内徐听寒疯了一样给他打了无数电话,发了数不清的消息。最开始还是有条理的长段话,问安尧平安与否,有没有受伤;越靠近现在,徐听寒的消息就越简短,只传来“老婆”或者“遥遥”,几分钟就要叫上一声。

单看文字安尧就能推测出徐听寒的情绪有多绝望。现在看着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的徐听寒,好像还没从失而复得的巨大落差中缓过来,如同是他亲历了那场强烈凶猛的泥石流一般无措。安尧又担心又后怕,蹲下来抚摸着徐听寒的后背:“听寒,你可以站起来吗?我们去帐篷里说好不好?”

“可以。”徐听寒拽着安尧的手臂站起身,扑了扑裤子上的灰,又弯腰扑着沾染在安尧裤子和上衣上的尘土。

安尧按住他的肩膀,低声说:“老公,别弄了,没关系的,等晚上换一套衣服就好了。”

徐听寒又拍了几下才站起来,不管不顾地扯住安尧的手。安尧没挣,万分侥幸从生死边缘捡回一条命,他一点也不想在这种时刻剥夺令自己和爱人感觉到安心的权利。

灰蒙蒙的天色包裹土地,笼罩着携手同行向避难所最角落的帐篷走去的徐听寒和安尧,所有可有可无的外在因素都被他们抛在脑后,这一秒,彼此都只想与恋人尽情相拥。

“这顶帐篷里暂时安置的都是这次来调研的老师们,还有一些年龄比较小的父母不在身边的留守儿童。”掀开帐篷门口的围帘后,安尧向徐听寒介绍道。帐篷内的照明情况不算好,徐听寒也看不清每个人的脸,只是凭借本能反应和大家打了招呼。

安尧领着他向最里面走,窝在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如果不是其他地方暂时都不安全,安尧知道徐听寒一定是想找到一个能和他独处的地方,说些想说的话。周围有几个正在打瞌睡的小朋友,徐听寒借着幽暗深黄的灯光看了看,每张黑乎乎的小脸上都是泪痕。

“平那村的伤亡情况不算严重,但依然有失联的人员,军队的人和消防员正在搜救。这些孩子基本都是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同住,父母在外打工。泥石流之后老人家们腿脚不便又受到惊吓,我们老师们都没什么大事,便帮忙带一带。”安尧说完,捏了捏徐听寒的手,被他全力反握住。

“村支书今年去市里做培训的时候学了危急情况的处理预案,也有给村民们做过宣传和培训,所以大家基本都知道要向山上跑,等泥石流结束才集体撤到这里。”安尧说,他看了看昏暗光影中沉默不语的徐听寒,靠近些问他:“你怎么来这里的?我听说火车大巴都停运了。”

他不想质问徐听寒,他千辛万苦赶来,安尧绝对不该用“你不该来这里”这种过分冷静但没感情的话语搪塞。徐听寒又缄默几秒才出声:“我拜托老徐找了军队的关系,坐他们的车来这里的。”

“爸还认识军队的人?”安尧很惊讶,“我记得现在的省公安厅厅长也是爸的朋友吧?你不是和我讲过吗?”

“老徐认识的人不少。”徐听寒认真地说,“你以为他那生意怎么做起来的,一半是靠实力,一半是因为关系铺的广。他年轻时候也是在道上混过的,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能说上几句。公安厅长倒不是他喊打喊杀那几年惹上的,算是他朋友的朋友,后来两个人对彼此印象都不错,就成了要好的哥们。”

“这人挺神奇的,帮老徐办了件挺有意思的事,那之后两个人关系就更好了。不过因为身份敏感,对外都说两个人不认识,只有我们知道他们关系不错。”徐听寒将头搭在安尧肩膀上,“回去之后得请老头吃顿饭,他听说你在这边也急得不行,差点要跟我一起过来。”

“那…”安尧用侧脸贴了贴徐听寒的头发,徐听寒知道他想问什么,开口说道:“爸妈那边我没说。把布丁扔过去的时候说的是我要出差,没敢让他们知道你这边出事了,不然我怕妈直接进医院。”

安尧“嗯”了声,无声地依靠着徐听寒。

两个人都不哭了,情绪平静很多。手十指紧扣紧紧牵握住,因为想说的话太多,反而不知道该理出哪条线开始讲述。周围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不停,在足够毁天灭地的灾难面前,这样一隅能够感受到人类气息的小小的避难所足够让人安心,不再萌生孤苦无依的悲凉感。

徐听寒的头还是有些晕,需要反应一会儿才能回答安尧的问题。这似乎是某种诅咒,一站到这片睽别已久的红土地上,徐听寒就会想要呕吐。一切都像是回到还没离开的年岁里,他经常被那个男人砸得头破血流,头皮上永远有正在愈合的伤口,偏头疼的毛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

除此之外,经年来不断加深这种负面效应的还有他永远不愿意回忆的那个晚上。直到几年前他还会梦到母亲刺向那个男人时决绝而无助的哭声,整间小小房屋是血流成河的、腥气扑鼻的、如同阿鼻地狱般的惨状,永远拘押那个男人的尸骨,囚禁十二岁的徐听寒和母亲冯梦的灵魂。

安尧询问时,徐听寒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将心中的想法念出了声。望着安尧不解的眼神,徐听寒只是摇摇头,轻轻贴在安尧额头上吻了下。

“受身无间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

让他继续活着,是不是其实才是老天对他的惩罚?

“村支书说我们晚上会被转移到县城的宾馆,这里离山体太近了,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二次滑坡,还是走远点更好。”安尧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我们可能得到县城才能吃上东西了,不过现在食物数量有限,估计每个人分到的不会太多。老公,你饿不饿?来的路上吃东西了吗?”

“我在路上吃了。没事的遥遥,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我饿几顿没事。”徐听寒看着周围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孩子们,悄声问道:“这些小孩都会和我们去县城吗?到时候还是你们这些老师来照顾?”

“大概率是的,孩子们的父母回不来,老人们又都在检查身体,我们带着他们是最佳的方案。”安尧说。

说话时安尧始终用手摸着徐听寒的后背,这招称得上有奇效,不论是徐听寒生气还是伤心,被安尧这样轻轻抚摸情绪很快就会转好。徐听寒将安尧搂在自己怀里,不断用嘴唇偷偷碰他的头发。千言万语都比不上心爱的人在身边完好无损、自由呼吸。徐听寒已经想好了,等这次出差结束,无论如何不许安尧再来这么远的地方调研了。他绝对没办法再承担起这样一次寝食难安的彻夜奔驰了。

没过多久村支书曲任格索就来掀帘子,招呼大家坐车撤离。看到和安尧同行的徐听寒时村支书很是惊讶了一下:“这位是…?”

“是我爱人。”安尧主动说,露出很抱歉的表情;“抱歉支书,突然多了我爱人是不是给您的工作添麻烦了?要是这一批不方便带他走,我陪他再等下一波,正好我们可以趁这个时间帮忙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不会、不会,没有麻烦。”曲任格索的状态很疲惫,显然是不眠不休地工作了许久。可他看向徐听寒的眼神格外锐利而明亮:“安老师,您的爱人看起来很眼熟。”

“是吗?支书您是不是看错了?”安尧打了个马虎想将此事含糊过去,他不想在这种不够安稳的时刻与徐听寒讨论最关键而重要的问题。转头看向徐听寒时,安尧却发现他正坦坦荡荡与村支书对视,表情如常。

听到安尧的解释,徐听寒主动伸出手:“您好,曲任先生,我叫徐听寒,是安老师的丈夫。”

曲任格索礼貌地与徐听寒回握:“徐先生,您别见怪,第一眼看到您时我就觉得您很像我儿时的一个朋友。不过我们已经很多年不联系了,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安尧听得右眼皮一直跳。好在徐听寒只是和曲任格索寒暄客套了几句,没来得及说太多村支书就被叫走继续组织抢险救灾工作。徐听寒和安尧坐上了车,来接村民都是军用卡车,能装不少人。低低的哭泣声缠绕在震耳欲聋的引擎咆哮声间,足以令每个身处其中的人低落儿忧郁。

安尧几次观察徐听寒欲言又止的神色,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徐听寒的膝盖。徐听寒仿佛得到安抚,躁动的状态减退不少。

他将手从安尧背后绕过来,揽在安尧腰间,将安尧向自己这边带。

“我爱你。”徐听寒小声又认真地说。

安尧也坚定地回答他:“我知道。”

不需要玩试探或进退的游戏,他们都知道对方已经知道了,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彻底袒露并爆发。

平那村的常住人口有大约六百人,分批被转移到邻近丛曲市的不同县城。所有来平那村调研的老师和留守儿童都被分到了条件相对较好的县城宾馆,需要等村干部确认没有再发生泥石流的风险并且搭建好较为稳固的活动板房后,再一起搬回到平那村。

分房间时老师们把面积更大的房间都给了小朋友,想让他们睡得好一些。徐听寒和安尧是最后去领房卡的,两个人都不太在乎房间的面积和朝向,只要能有个落脚地就好。

安尧拿卡刷开房门,向前走几步进入房间,徐听寒却没跟上。他站在宾馆的走廊上,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安尧叫他的名字:“听寒?”

徐听寒这才挪动脚步进屋。他卸了身上的登山包甩到地上,大步走到安尧面前,扯住他的手腕拽着他跌进自己怀中。迟到了很久的吻终于落下来,却不是凶狠激烈的,只是不断缠绵的温情。

安尧自然地搂住徐听寒的肩膀,细细回应着他。

他曾经想过调研结束回到滨城后,他和徐听寒要怎样热切渴望地亲热,用数不清的方式交汇融合。特殊时刻就该卷带着爱与欲,激情与燃烧,火星燃尽后才是剖析与坦白的对峙。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先说请真相还是后辩解原因都不要紧,都不会影响他们思念对方的心情。可变化无常的命运完全破坏了安尧的设想,颤抖的唇瓣与轻柔的吮吸满怀着孤注一掷的意味,将徐听寒的紧张不安都传达给安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