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茗:你是擦屁股纸。
燎烟:不,其实你很重要。
36第三件事
莫文山赴一场春前,特意为自己换了身洗的快发白的旧衣。
他途经繁华的虹桥商街,打马过桥。桥下流水人家,杏红飞过,他悠悠地走到城郊的某处已被废弃的亭驿。他折了柳。将柳赠给了亭驿外古道边驴车上的耷拉着眼皮的老妪。
“长亭杨柳春,愁杀驿外客。”莫郎说,“趁着郎主松懈,快快地走吧……不想回来,就再也不要回来!”
化成老妪的燎烟说:“若陈茗把你揪出来,尽管把我吐露出来,让你写桃花妾的人是我,把本子传出去的人是我,把他当猴耍的人也是我。让他不要迁怒。”
莫文山笑了笑,回:“放心,郎主若问,我自然如实交待。但是燎烟去了哪里,我便什么也不知道。”
柳字为留字,古人爱用柳表达些离别情绪,也算小浪漫。燎烟将柳条插在自己的盘发里,摆摆手潇洒地走了。算是与他最不舍得的人正式告个别。
至于陈郎主,燎烟已经与他告别过无数次了,就不必多重复了。
这场逃亡刚开始确实顺利,燎烟都能想象到陈茗在发现后的那张愤怒到失焦的脸,但那又如何?十年时间,在他阴晴不定的性情里夹缝生存,于政权中心如履薄冰,兼职他的泄欲艳奴。桃花妾算什么?莫文山也曾问,你明知道桃花妾会把你逼向死境,为什么还非要我写出来?
燎烟回,并不是桃花妾会将我逼向死境,而是我本来的处境便是死境。陈郎主夜郎自大,以为他一言即乾坤,殊不知……民意一旦被掀起,便沸腾如烈焰,灼身之患。
说着,燎烟嘴角泛出一个苦涩、嘲讽,乃至无奈的笑,继续说,看吧,区区一出虚构的戏而已,便能要了我的命!他愿保我一次,两次,十次……那么第一百次呢?他太狂妄了!以为我有情饮水饱,以为他有意天长久,我呸!
我即便要死,也不想如此难堪地去死。
最后,燎烟淡淡地说。
他便如烟一般,淡淡地散在莫文山眼前。
陈茗在少年郎时曾与读书郎相问:莫郎相不中我陈茗,却相中我那刁奴,莫不是将来想考个功名,将他赎走?
是了,莫文山当时确实是这样想的。
燎烟将在很久之后才会知道,他离开后没几天,莫文山滚倒在刑狱冷硬的板砖上,承受陈茗泄愤的鞭笞。
“各得所愿?皆大欢喜?”陈茗猖狂大笑,“得谁愿了?谁欢喜了?愚蠢!放肆!”
好疼啊!真的好疼啊!燎烟啊,你弃如敝屣的权,是多少人蚀骨也想得到的啊!他真的……太丑陋了!
很久后,莫文山终于养好伤口。他本如清风秋山的脸,多了一道疤痕,从额间斜穿过鼻梁,延伸到嘴角,狰狞且丑陋。他的眼神也已晦沉明灭,生出荧惑。秋山将成险峰。
那魔怔的陈郎主再见他时,竟觉甚美,拊掌大笑道:“如是乎,莫郎便可杀人也,哈哈哈哈!”
似乎离了燎烟,陈郎主便彻成为一位冷血无情的大节度使。
亦或者,这才是他本应有的模样。
莫文山便被重新请入堂中听政。
厅下,因桃花妾的事,有人还在要求主君处置自己的妾室,绝不能再听之任之,必须要给民意一个交待。
陈茗便问:莫郎,你怎么看?
众人将视线看向毁容的莫郎,片刻,莫文山回:“郎主过于宠幸奴妾,致其肆无忌惮,胆大包天,自是要将其处死,以儆效尤。”
陈茗便摸了摸久未剃的胡茬,颔首道:“便如莫郎意!”
这道来自河东主君的布告令便是如此般,散布于天下。令盘附河东、东西都的各方势力都相当满意。
哇,好不容易,终于博弈胜了一次,可以把代表各方势力的美人们重新激活了!这陈节度使,名声这般恶臭,竟能幸一名男妾达四年之久,令后院其它美人数年不得雨露,真是活见鬼。
现在鬼没了,他理应该继续恶臭了吧?
陈茗不光会恶臭,还会丧心病狂。都没料到吧?
为了这次的离开,燎烟可谓是把天时地利人和的虚头八脑的招儿全用了,耗死了他快一半的脑细胞。出逃出城只是成功路上的第一步,后续的逃亡才叫折磨人,比他妈的最刺激的电影还刺激。但他顾不上这么多。
他变装成驼背,也只是为了多藏匿些盘缠,随着州府渐多的又严苛的搜寻,他又把自己易容成得了怪病的难民,又臭又难看,混在难民堆。陈茗掘地三尺式地找他,令燎烟吃尽苦头。幸运的是陈茗没把他的画像张贴的到处都是,让燎烟可以在流动人员里机动地浑水摸鱼。只要不是跟陈茗面对面地撞上,燎烟便有八成把握糊弄其它人。以前他就是笨,挖个坑险些把自己憋死,还被抓了回去,原来随机流窜才是逃亡的最佳姿势。
也有些瞬间让燎烟险些功亏一篑。
最惊险的时候他躲在船舱底部,头顶便是走来走去的牙兵,金械交错发出锐鸣,听的人胆寒。
不远处,陈茗对着芦苇丛泛生的河岸,停泊的数十艘野渡,扬声呼喝:“烟奴,别躲了,我知道你在里面!”
“烟奴,别躲了,我知道你在里面!”
“烟奴,别躲了,我知道你在里面!”
“烟奴,别躲了,我知道你在里面!”
鬼魅一般,他皮靴踏泥,走向泥沼地,反复这几句可怕的措辞,锤击燎烟可怜的脑仁。
他把所有的大小船只横锁连河,挨个地搜查。伴随陈茗特有的脚步声越来越靠近,摄人的气息越来越炙烈。头顶牙兵们纷乱的脚步也整齐有序起来,即将迎接他的到来。
燎烟的心狂马一样乱跳,灰暗的未来与滴滴如漏的日子巨山一样压来,险些让他真跳出来,再当着陈茗的面跳河死也不起来。
多幸运,有个稗官突然冲过来喊:“主君,有人说在贾兆驿看见小君了!”
陈茗才“咦”地一声,竟真的带着人马匆匆离去。
待他们离地十里后,大河水面的船只陆续离去。燎烟在船公的帮忙下赶紧从里面出来喘口气。船公也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叟,因家贫他最混账的儿子把他最小的孙儿卖了,他那孙儿在节度使府犯了大错。他本以为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却峰回路转,刁滑的小孙儿不但没受罚,反被送进了学院读书,连束脩跟月钱都有人按时交付。船公历经人事浮沉,不信那些花里胡哨的流言,信朴素的善恶因果,愿意顶着杀身的风险帮穷途末路的小郎君。
船公让狼狈的燎烟就清水啃了张干饼,驾着渡客的船在江河交会的地方,把他推上了另一艘商贾的私船。
燎烟什么都没有带走,他十年来的画,衣服,他喜爱的器物,他带走的只有些飞钱与路引,可以缝进他的衣层中,以及一些从陈茗起居室顺走的袖珍军武来防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