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千玉解释了?一句。笑?意一直留在他的脸上,他又像有些懊恼自?己笑?得这么开?心,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不过, 接下来郑千玉不像之前那样沉默了?。他和郑辛谈起自?己之前和叶森出去旅游的事情,又聊到他遇见大学生社团,他们做了?蟑螂和蜈蚣风筝, 自?己还上手摸了?,做得很好。

他又转头问叶森当时有没?有留下照片,叶森当然不会拍郑千玉和虫子?风筝的合影。郑辛道“郑千玉你不要在我吃饭的时候和我说蜈蚣蟑螂这种?东西”, 想让哥哥一睹虫子?芳容的郑千玉悻悻放弃,他想看还看不见呢。

还好今天叶森今天做的菜分量够多, 没?有让郑辛来吃不上三个菜。三人吃完这顿前半截有些诡谲,后半段又归于日常的饭,郑辛还帮忙收了?餐桌,最后叶森进了?厨房洗碗。

郑辛明天还得早起上班, 久留不得。待得太久他自?己也受不了?,看到弟夫就烦。

他下楼,郑千玉也跟了?下来送他。

郑辛的车停在地下车库,但下楼的时候他没?有直接按到车库,而是按了?一楼。

到了?一楼, 郑千玉没?说什么,拿着盲杖,和哥哥走到外面。

这是一个很僻静的小区,年轻人不是很多,小区的绿化做得很好,是很适合现?在郑千玉独居的地方。

当郑千玉终于和郑辛提出要一个人住的时候,郑辛是很激烈反对的。他不知道一个盲人要怎么独自?生活,即使他已经是一个见多识广的急诊医生。

他不知道一个像郑千玉这样的人,失明之后要怎么一个人生活。

当时郑千玉对他说:“哥哥,如果你一直把?我当成一个没?办法活下去的人,我最后真的会变成那样。”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很轻,看不出是真的想求生,还是要求死。

这几年父母一直在外地想办法填那个天大的窟窿。屋漏偏逢连夜雨,郑千玉的眼睛确诊之后,妈妈想要接郑千玉到身边照顾。

郑千玉拒绝了?,他们已经分身乏术,郑千玉实?在不想去成为另外一个沉重的负担。

不是没?有怀着稀薄的希望到处求医。在首都的医院诊断之后,打听了?各种?消息,奔走南北的省会医院,曾经也觉得老天不会真的给郑千玉绝路,明明从小到大,他看上去是这样一个受眷顾的人。

最后的最后,还是郑千玉自?己说,算了?吧。

他的家人经不起这样长时间的消磨奔波,郑千玉也无力再承受希望落空之后的绝望。那简直是对他全?部意志、灵魂的消解。

他对自?己说,郑千玉,你接受吧,就这样了?。

他和郑辛回了?家。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房子?在郑千玉生病之后也卖掉了?,想要全?力为他治病。这一切都瞒着郑千玉,直到他们搬走,郑辛对郑千玉说,弟弟,我们换个地方住吧。

郑辛刚毕业两年,还是实?习医生。兄弟二人住在一起的时间很短,郑千玉说他想搬出去,郑辛认为是因为自?己没?能照顾好他。

他怎么能算有照顾好郑千玉呢?有时上白班,有时上夜班大夜班,有时候回到家郑千玉睡了?,有时候下夜班之后,他强撑着不睡,和郑千玉嘻嘻哈哈,说昨晚平安夜,急诊一晚上没?来人,他在休息室睡得可香了?。

有时候他打开?家门,看到弟弟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郑千玉的盲杖靠在墙边。他的神情有些呆滞,听的甚至不是什么节目,而只是电视里的广告。

郑辛觉得,生活太苦了?,太残酷了?,太惨烈了?。

他在急诊室上班的第一天,死了?三个病人。

非常不巧,三个病人里有两个病人经过他的手,其中?一个和郑千玉一样大,从6楼跳下来,主任医生在给他急救,郑辛按他嘱咐在旁边协助。

他摸到这个病人的身体,感觉他全?身的骨头都是碎的。

郑辛永远记得这一天,这个病人。他年纪很小,心脏停跳了?几次,郑辛在他软得很可怕的身体上做心肺复苏,这个时候势必会造成他身体里的更多损伤,但是没?有办法,郑辛必须继续按压,帮他的心脏泵血,让他的血能够流经全身,输送氧气。

很多普通人在活着的大部分时间里,对心脏正在工作这件事是没什么察觉的。那一刻郑辛感觉自?己胳膊都在发软,汗水顺着他的鼻梁流到病人脸上。说实?话,他受伤太严重,即使活下来了?,也需要有很长的时间去康复,大概率还会有伴随一生的后遗症。

但如果他没有活下来,心跳从此停止,人生到此结束,死亡之后的世界,灵魂是否还有继续,这就不是医生可以解读的了?,那将?交给宗教或者灵学。

那是郑辛的第一个病人,也是郑辛第一个没?救活的病人。那不怪他,也许每个人的命运都有定数。

病人的家人是在他宣布死亡之后才赶到医院的,他们围着病床哭天喊地,将?情绪发泄在医生和护士身上,痛哭着问郑辛为什么没有救回他。

郑辛很呆滞地说“抱歉”“节哀”。

他去洗手池洗手,主任医生一起,还安抚了?他几句,他的语气很冷静,不乏同情。

郑辛问,老师,这里每天都这样吗?

主任医生答,孩子?,日日如此。

病人脸上盖着布,从急救室撤走了?。

郑辛不是很敢承认,他刚刚在给这个年轻人急救的时候,他手上的动作其实?是很稳的,只是他的精神很错乱有一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在抢救郑千玉。

可能因为病人和他的弟弟年纪相?仿,身材也有些相?似。

可能是因为他其实?每天都很害怕弟弟会自?杀。

这一天郑辛在傍晚时分到家,他带了?从饭馆打包的饭菜,买了?一些几乎0度的鸡尾酒饮料,为了?让郑千玉打起精神来,他和郑千玉说自?己上班的第一天,兄弟二人一定要吃顿好的纪念一下。因为第二天还要上班,酒就不要喝了?,喝点饮料代替一下。

这一天郑辛左手拎着饭菜,右手是罐装的鸡尾酒,站在家门口那不是他们以前的家,是医护有住房补贴,他在医院旁边租下的一个两居室。郑辛的两只手都被东西占着,他站在门口把?两兜东西换到一只手上,又摸自?己的包找钥匙。

还没?找到,郑千玉就过来开?门了?。他拿着盲杖,轻轻击打着地面,转了?门把?手,把?门打开?了?。

郑辛在极短的时间里收拾了?自?己的情绪,道:“你不要这么容易给陌生人开?门啊。”

郑千玉答:“不会的,我听出来是你。”

郑千玉转身,他的盲杖在身前小范围地探方向和距离,避免打到家具。电视还是开?着,在播农业频道,介绍现?在季节的作物、花卉和树木。

弟弟走回沙发坐下,慢慢把?盲杖靠在自?己够得到的地方。但他失手了?,盲杖没?有靠好,倒在了?地上。

郑千玉只好弯腰,茫然地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摸,找自?己的盲杖。

郑辛的眼睛啜满泪水,他感到呼吸困难,情绪冲开?了?闸,但他不能真的让郑千玉发现?自?己在哭,只好快步走过去,俯下身时泪水一颗颗落到地上,他压低了?声音:“我来捡。”

他捡起盲杖,放回郑千玉的手里。盲杖要让郑千玉自?己放好,他才知道怎么找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