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身份证, 护照,还有郑千玉的残疾证。

残疾证的照片是新拍的,照片上?的郑千玉发色乌黑,微微颔首,眼瞳沉沉, 比身份证上?的要清癯许多。郑千玉走到他的身边,嘱咐叶森将证件收好,又伸手摸索,将自己的残疾证压到护照下面。

叶森和他讲今天的课,说?他的一个同学已经因为学业问题不再继续画画了。叶森谈论他人的时候很客观,只提了他们是同时开始上?课,绘画的天赋和进步速度比他快,后来经郑千玉追问,才知道他说?的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

他不为这种差距而忧郁,因为他并不是出于一种自身的兴趣在画画,也不追求成为一个画家。他只是默默画着,把?一本小?的速写本从崭新画到纸页分明?。

郑千玉从不敢问他为什么开始学画画,只是在他安静地涂画速写本时坐在他的身边,他的好奇大于歆羡羡慕他可以拿起画笔,更好奇被叶森这样的人付诸于笔尖上?的画面。

他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眼中的色彩又有什么差别?他总说?自己画得不好看,除了给郑千玉抚摸的那些立体的画,他很少透露自己在画什么。

不过,叶森依旧很坚持这件事情,像机器人加载了一个程序,从此按部就班,不会轻易删去。

在飞机将要起飞的时刻,郑千玉坐在靠窗位置,感到阳光透过机舱的窗户洒落在他的脸上?。叶森好像又拿出了速写本,郑千玉在旁边听到纸页翻动?的声音。那本速写本有皮质的外套,一只手掌大小?,叶森画了三分之一的内页。

他每天都会练习,有时用马克笔,有时用附带在皮套上?的一支铅笔。

郑千玉并不打扰他。飞行时间稍长,在云层上?时阳光更甚,照在郑千玉的手臂上?,微微发烫。

日落之后,郑千玉小?睡了一下,因为出行之前心?情雀跃,又很久没有出远门,郑千玉昨天比平时睡得晚,要叶森抚慰。

做完身体是累了,精神?却更加兴奋,为接下来的旅行,为更久远的事情。缩在被子里小?声和他说?话,郑千玉是闭着眼睛的,罕见?地讲自己以前的事情,避开了很多,说?旅行的记忆和心?情,说?以前的朋友。

叶森应他,声音低哑,像和他一起陷入回忆里。郑千玉过去的回忆都是很美?好的,仿佛从未有过不快乐的事情。郑千玉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起从前了,以前一想到只会觉得哀伤,现在他不再这样想了,因为美?好、快乐的过去即为它们本身,这一点其实不会改变。

因此,郑千玉现在也不必伤心?了。让现在的日子变得有意义更为要紧。

落地新千岁机场,走过长廊,出海关,经过身边的人群说?异国的语言。等托运行李,推着出了机场,外面的风是冰冷而凌冽的,叶森告诉他,外面铺满了雪。

“是一整片雪地吗?”

郑千玉看不到,需要叶森描述给他听。他白皙的手指扣在深灰色羊绒大衣的衣袖上?,下飞机之后,叶森取了围巾替他围上?,围得有些松散,但不影响郑千玉的漂亮,瘦削的下巴埋进柔软的织物之中,突然的低温和兴奋让他的脸颊微微泛红。

叶森诚实地为他描述,外面有一整片洁白的雪地,雪还在下,但是很小?,否则他们不会这么顺利抵达。机场的建筑顶上?也有雪,视野之中大部分都是白的,门口和过道则有人在清理?雪,露出灰色的路面。

郑千玉带了盲杖,走到门口。外面应该已经完全是天黑,但地面有白色的雪反射着的灯光,在他空无一物的视野之中,这样的雪夜比一般的夜晚要更亮一些。

他伸出手想去盛飘落的雪花,但是雪很小?,雪花瘦弱,落到手心?几乎没有触感,只有微微湿润。于是叶森团了一团干净的雪放在他的手掌之中,郑千玉小?小?地“哇”了一下。

郑千玉眨了眨眼,他手掌没有接住的雪花,已经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随着他看不见?的眼睛闪烁着。

郑千玉念大学的那座城市冬天是会下雪的,但次数不是很多,且很少能落成绵延的雪景。

郑千玉怕冷也怕热,冬天要穿得更多出门,感觉行动?不便?,于是总窝在家里。

外面太冷了还冻手,很影响他画画。为数不多的雪天郑千玉都站在屋檐底下看,没有怎么玩过雪,这成为了他的遗憾。

来之前郑千玉已经查好了天气?,这几天都会下雪,而且不会很小?。他期待了很久,在机场门口捧的这点雪已经让他感到开心?。

从机场先坐半个小?时JR线去札幌,酒店定在定山溪,有专门巴士到札幌接送。郑千玉坐了一路车,又有些困了,快要到达定山溪的时候,巴士上?的游客零零落落,非常安静,车在雪夜之中安稳行驶着。

郑千玉将头靠在叶森的肩膀上?,随着这寂静而轻微摇晃的行进,想象着他们正坐在巨鲸腹中,于幽深的海底中游行。

叶森低声对他说?:“雪变大了。”

郑千玉睁开眼来,眼睛朝着车窗的方向?,雪的光亮没有真正进入他的眼睛,但他的瞳孔却能倒映出雪光。

他问:“那是什么样的?”

叶森说?,雪下得很细很密,可以看见?大片的雪花在纷飞,地上?积了一层,树影被积雪勾出轮廓。

郑千玉的感慨更像叹息:“那一定很漂亮。”

大雪不像雨水,下起来是静谧无声的。直到郑千玉下了车,踩到厚厚的积雪之中,才能听到那微弱的窸窸窣窣声。

这一次他也终于用手掌接到真正的雪花,雪也纷纷落到他的头上?,那是有分量的。

一个盲人第一次踩到厚的雪地之上?,走起来有些艰难,又很奇妙。雪是很滑的,不好判断落脚的地方,双脚陷入雪中,抬脚的高度对郑千玉来说?也很微妙。

盲杖有些不方便?了,郑千玉让叶森牵着,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像只企鹅。他怕滑倒,手紧紧地攀住叶森,走了几步,酒店的人迎出来帮忙拿行李。叶森将行李交给他们,让他们先走,空出手来,和郑千玉说?:“我背你?吧。”

郑千玉有些不好意思,探头探脑道:“会被人看见?吧。”

叶森答“不管”,背起郑千玉在雪地中走着。郑千玉抱住他的脖子,发出轻轻的笑声。

“重吗?雪地好滑。”他关切地说?,声音很近又像很远。

郑千玉围着围巾还穿了厚的外套,但还是轻得像羽毛,简直没什么分量,随时会消失一样。叶森应他,短短几步路走了很久,两个人在雪地上?留下一双脚印。

到了酒店终于暖和了许多。郑千玉在外面冷得鼻尖都红了,到房间之后脱了外套,感觉轻松许多。虽然时间已晚,酒店还是备了丰盛的晚餐送到房间里来。

晚餐含了竹叶酒和海鲜,生蚝和雪蟹很新鲜,郑千玉多吃了一些。

清酒刚入口有些辣,郑千玉很久没喝酒,一下不太习惯,先吃了东西?填了肚子。后来又喝了几口突然就上?头了,爱上?舌尖辛辣的感觉,酒瓶就在他手边,郑千玉一边吃饭,一边摸索着慢慢地倒,一个没注意竟喝下了大半瓶。

郑千玉的酒量还好,自己没什么感觉,只觉得思维有些迷蒙。当?他又去握酒瓶想倒的时候,却被叶森连带酒杯都拿走了。

手上?的动?作还没反应过来,郑千玉的手指还虚虚地握着,叶森的声音突然像从云端传过来似的:“你?喝太多了。”

郑千玉轻轻甩了甩头,想让他的声音恢复正常,他有些磕巴地说?:“是、是吗?”

他还想再喝一点,感到口和手都空虚,想再被辣的酒刺激一下。最后又求着叶森给他倒最后半杯,叶森禁不住他这样求,给他倒了三分之一杯,半口就没了,郑千玉很珍惜地喝,砸了咂嘴。

叶森的声音含着无奈:“酒鬼。”很奇怪的,说?完他之后,又低下头来吻他。郑千玉闭着眼睛,感觉酒精和吻一起在烧他的脑袋,比平时更容易被他吻出一些眼泪。

酒店的房间带着露天的私汤,时间太晚,郑千玉又喝了酒,就没有进去泡。饭后十几分钟,郑千玉彻底醉了,已经不太站得稳,但还想去冲澡。林静松帮他简单洗了一下,换了酒店准备的浴衣,洗一趟郑千玉,他的衣服都湿了大半。

把?不知是睡是醉的郑千玉抱回床上?放着,林静松也洗了个澡。出来时看到整片落地窗外大雪纷飞,闪着细细的光一样填充着暗的夜幕,房间里点着昏黄的灯,郑千玉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坐在床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