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脸唇惨白,痛苦极了:“若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也不会……出此下策!”
李怀信道:“若七绝阵如此凶险,你既能开启生门,就能将大家都送出去,又怎会是下策?”
“你以为,要在绝阵中撕开一道生路,会因此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老道凄厉道:“我,杀妻弃子,一尸两命,才将我的徒弟于阿吉送出枣林村,让他在仅剩的半月时间内,去太行山求救!”
李怀信屏住呼吸:“你做了什么?”
“天地生灵,皆是孕育而生,所对应的,不就是一条生路吗,所以,我才会出此下策,用十月怀胎且即将临盆生育的妻子做道场,剖其腹,开生门,却仅容一人出阵!”
闻言,李怀信只觉不寒而栗:“你竟然……用孕妇做道场?!”
他无法想象,老道做这一切之时,究竟有多惨烈!
“就是这么残酷,我已经没有办法了,那一个月,仿佛活在无间地狱里,你永远都体会不到,当一觉醒来,我的妻子,也开始七窍流血,满身满脸都是血,止都止不住,我比谁都清楚,她熬不到生产那天,然后,我就拿她……就拿她,在那座送子观音的庙中,做了道场。”说到此,老道仿佛陷入魔怔,语无伦次的呢喃:“为了什么呀?为了活下去,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法剑从手中脱落,老道抬起颤抖的双手,目光凌乱,仿佛沾了满手血腥,妻子的话犹在耳边:“如果此法可以救下全村百姓,我跟孩子,愿意豁出性命。青峰,你根本无需纠结,如今于我而言,豁不豁出性命,都是死路一条。最起码,这样死得有价值一些,能做此抉择,倒真正携手与你侠肝义胆了一场,无悔无憾矣!”
当年,他的小徒弟阿吉为了阻止他,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的言辞,剖心剔骨的折磨了他二十年:“师父,从小您就教导我们,要舍己为人,可我一直觉得,我们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不过是沧海一粟,窝在咱们那个与世无争的道观里,说这些大仁大义,不过是喊喊口号而已,我从来都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为了苍生,为了苍生,苍生难道不应该,是那些风云人物来拯救的吗?何时轮得到我们呀,何时轮得到师娘和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啊?”
想到此,老道抹了把眼角的泪,有些呼吸困难的粗喘几口。
这让李怀信想起在村里作祟的那具女尸,生生撕开孕妇的肚子,剖腹取子,被贞白定在地道中,他们查看过女尸的肚子,也是被人剖腹取子后起尸,难道那具女尸,就是这老道当年造下的祸根,他的妻子,一早的母亲?
面对李怀信的质问,老道脸色变了又变,嗓子哑得厉害:“不是。”
他说:“我当时的状态很不好,做道场开生门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有村民偷偷潜伏在暗处,看完我所做的一切,所以……”
李怀信已经猜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接话:“所以,他们就开始效仿你?!”
“对,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出去,所以那几个人,私底下把一个即将临盆的妇人绑起来……”老道喉咙艰涩滚动,眼前闪过一幕幕残酷可怖的场景,仿佛重蹈覆辙了妻子的惨景,他说:“我没来得及阻止,根本,就来不及。真正到了大难临头那一刻,他们都怕死,不惜,残杀乡邻妇孺,这就是人性,我所看见的人性,没有人性。”
老道说:“我曾因此无比自责,觉得造成这样的悲剧都是因我而起,是我的错,他们只不过在依样画葫芦,是我引出他们内心的恶念。但也因此,让我总结出一个道理,要活着,就要有牺牲。”
可牺牲谁呢?谁都不愿意牺牲!谁都想要活下去,没有人甘愿为谁去死的。
老道喃喃:“他们当然没有成功,反倒是今日,自食恶果。而我,结局也并没什么不同。”
他继续道:“当时,一个月为期,自发现是七绝阵时,我想尽一切办法破阵,前前后后耗费十天,再送阿吉出去,他就必须在二十天之内找到人回来破阵,然而,我日日盼,夜夜盼,始终没等到阿吉回来,他到过太行山吗?”
李怀信不知道,因为二十年前,他才刚出生不久,哪会知道,有个叫于阿吉的人是否到过太行山求救,想必是没有吧,否则太行道定不会坐视不理,让整个枣林村被困二十年。
所以那个于阿吉,最后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去太行山求助?
既然在七绝阵中,一月内会死得鸡犬不留,如今过去二十年,还有半村人活着,定是因为:“他没回来,所以你最后残杀了半个村子的人?”
“我没有办法,已经是道尽途穷,全村的人,匍匐在地上,仰着一张张七窍流血的脸上,满是惊恐,他们哀嚎求救,就像炼狱里的怨鬼,置身岩浆火海,拼命想要爬起来,却只能苦苦挣扎到死。那种场景,有多么怵目惊心,没亲眼见过的人,永远都体会不了。我想救他们,可我无能,我无能破阵,就只能选择最残酷的方式,杀一半村民,布下千尸阵,以命以血以亡魂,来喂阵!
“然后插柳聚阴,将整个枣林村,变成了至阴之地,逆转七绝阵的磁场,才不至于,被夺尽生气。
“你应该知道,这阴山阴地,就是养尸之地,死后尸身不会腐烂,也最容易起尸,而活着的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二十年,自然阴气极重。
“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这么做。”老道抬起老泪纵横的脸:“我想的是,能救一些是一些,却不得不犯下如此深重的杀孽,难道错了吗?若换做是你,你又该如何抉择?”
李怀信只觉胸口翻涌的厉害,这些没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他向来不会为难自己,去回答这种假设性的问题。
老道絮叨一样,喃喃:“要救人,就要杀人,做好事,就要做坏事,孰是孰非,孰善孰恶,都集于一身。就像,我明明救了他们,明明,是他们苦苦哀求我来救他们,我救了,他们却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我只能躲在高山上,一步都不敢下来。”
老道吐出一口浊气,说:“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恨我,因为我救了他们,却杀了他们的至亲挚爱,我可能杀了他们的妻子、孩子或者父母,这样的血海深仇,就算我是为了救他们,他们也不可能感激我。
“但我也为此,失去妻儿,付出同等惨痛的代价。最后只想把我的孩子留在身边,因此,才养起死胎。”
听到此,贞白不禁松开了钳制住一早的手,一早重获自由,箭步窜回老道身边。老道连忙护住她,痛心疾首的圈进臂弯里。
李怀信有一点不明白:“既然要杀,为何不直接选择半村人,将他们全家老小都斩草除根?”反倒每户都杀一半留一半,让大家失去至亲至爱,这种虐死人的做派,不是存心招人恨吗,变态啊!
“因为,要喂阵,不止需要性命和亡魂,还要那泼天的怨和恨。”老道说:“况且,我根本没得选,也不是我想杀谁就能杀谁的。要逆转七绝阵的磁场,我必须在一个前提下完成,就是用罗刹点将术。”
贞白神色一肃:“罗刹点将?”
李怀信也曾有所耳闻,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这是一种佛门的邪术吧?”
老道说:“是,我曾在一名梵僧那里得过一本古迹,上面记载了以罗刹点将术布千尸阵,二则结合,哪怕这里是一块福地,也将生生逆转为殍地。”
李怀信算是见识了,他偷偷摸摸下趟山,怎么就这么开眼,千尸阵和罗刹点将,俩叠一块儿简直天理不容,这老头儿用这么伤天害理的禁术,当真不怕遭天打雷劈?!
不怕天打雷劈本人继续说:“以七绝阵为基,在地脉之上铺阵网,每个人所处的位置,就会自行分出阴阳。
“那么整个枣林村,排除已故之人,剩人丁三千六百六,则是,命成阴阳分左右,阳为中军阵不动,阴做先锋随铃走。”
贞白抓住其中一个重点:“随铃走?所以她手上这串凶铃是?”
“对,原本的道铃,就是因此变成了凶铃。”老道颤抖着,像根一折就断的枯枝:“它是我造下的杀孽,又在这样一个绝境中,因罗刹点将而起,承载千百条人命,被鲜血怨念侵染。”
作者有话要说: 只有杀人才能救人,那你是杀人还是不杀人,千古难题。
第46章
全程听下来,李怀信的神经始终处于紧绷状态,内心翻涌之后,久久无法平静,他有点接受不了的是,这他妈也太折磨人了,堪比把人投进油锅里炸个几千几万遍,翻来覆去且死去活来的狂虐,偏偏被这倒霉催的老道给摊上,且不论他身处无间囹圄,杀人布阵的所为对错与否,单李怀信个人而言,对这个之前觉得该千刀万剐且杀人如麻的妖道,生出了敬畏之心。他从小自视甚高,难能把谁放在眼里,然而这丧得不能再丧的老道,却算一个了。
试问天下间能有多少人,能扛得住这样的经历,哪怕意志力再坚定,在七绝阵中被虐得人仰马翻之后,亲手杀死妻儿,也会承受不住,干脆找颗歪脖子树吊死得了。或者在发现是七绝阵时,就跟大伙儿一起热热闹闹的赴死,一个也别活,何必做这么多拉仇恨的事,又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最后人不人鬼不鬼的躲在山顶,受尽煎熬和折磨。
做这一切,无非就是为了活着!让更多人活着!
扛到至今,历经无数次崩溃,却仍不曾绝望到放弃,也算是个人物了。若换做别人,可能早就已经泯灭人性。而他居然还抱着一丝希望,等一个二十年不归的人,能回来救他们。
简直痴心妄想,一个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人,既然二十年前没回来,见识过七绝阵夺生的威力,应该是惊恐又惧怕的,因为短短一个月内,这些人就会死绝,他既没能在期限内赶回来,那么二十年后,就更不可能再回来。
老道却还在傻里吧唧的说:“我……等了二十年!”在枣林村这形同囚禁的二十年生涯中,被他送出去求助的阿吉,成了他唯一的希望,因为不放弃,才能支撑到如今,直到有一天清晨醒来,他听见叮铃铃的声响。老道说:“山顶没有铃铛,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惧怕铃声,我曾因为铃铛害死很多人,然后以千支铜铃布在千尸阵外,但凡有人闯入阵法内,就会被铃音摄魂,被阵法困住,出不出得去,只看造化,生死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