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没有用疑问句,语气很淡,昨天疯癫的模样半分也无。薄海手上动作一顿,没有立刻回答。他接了一杯温水,在床边坐下来,递到程川嘴边:“张嘴。”程川伸手去拿杯子,被薄海躲开了,坚持要喂他。他只好仰着头喝了几口,摇摇头:“不喝了。”

薄海把杯子放下,掀开被子也钻进被窝里。他拉着程川躺下来,面对面躺着,眼睛很温柔地看着他。程川脸上还有伤,鼻子上一处擦伤,脸上两块淤青,甚至有点儿发紫,嘴巴也有一处细小的伤口。薄海心里疼得厉害,却还是温和地笑着,用手指捻了捻他的耳垂:“你还想要吗?如果你想,就是你的,我帮你拿。”

程川的目光从薄海肩膀上掠过去,盯着被微风拂起的窗帘出神。薄海不催他,只是安静地等他的答案,不厌其烦地捏他的耳朵,摸他的脖子,好像碰不够一样。许久程川才开口回答道:“我不要了。”

“好。”薄海似乎并不惊讶,凑近了一点亲了亲他带着伤痕的鼻梁,“太脏了,配不上你。”

接下来有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一个发呆,一个看他发呆,均匀绵长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只能偶尔听见窗外的车鸣声。薄海拢着他的双手给他捂手,又用脚去碰程川的脚,皱了皱眉:“冷吗?你身上好凉。”

秋雨连绵,的确有点儿冷。薄海拉了拉被子,半坐起来帮程川掖在身子底下。拉好被子又躺下来,薄海搂着程川的腰,拉着他贴近了些,两人的身体亲密地碰在一起。程川有些不自在,这才说道:“我不冷。”

“不冷也别动。”薄海手上用力,“让我抱一会儿。”

程川沉默了,没再往后缩,却也没往他怀里凑,只是任由薄海抱着。

薄海的手从程川的上衣下摆里探进去,在他光滑的脊背上抚摸着。程川微微弓着身子,薄海能摸到蝴蝶骨,摊平了手掌反复摩挲着。他看着程川失焦的眼睛,轻声问道:“之前想讨要什么奖励?要什么我都给你。”

程川睫毛颤了颤,低声说:“不重要了。”

程川提要求的时候本想求一个吻,一个真正的吻,而不是安抚或者怜爱。后来在宴会上被空青激怒,程川想求一次做爱,热烈又温柔的做爱。既然薄海没和别的狗上过床,那么就算他心里有了别人,程川也要做最特别的那只狗,即使以后两人分道扬镳,他也会是薄海心里浓墨重彩的一笔。他拼了命地去争取那个国赛的名额,只不过是为了薄海高看他一眼,顺理成章地提出得寸进尺的要求。即使教练不断地告诉他,就算赢了也没有用,名额早就定了,程川也梗着脖子不服输,想要靠着自己的手搏一把。

可他太天真了。幻想终究是幻想,是镜花水月,是空中楼阁,是他程川见不得光的卑鄙绮念。他只顾着做梦,却忘了有些人不配拥有做梦的资格,他锁不住太阳,因为他本就生在漫漫长夜,花好月圆属于别人,却从来都不属于他程川。

薄海看着他脸上灰败的神色,目光灼灼,语气突然严厉起来:“程川,你还记得我的规矩么?”

程川一怔:“......记得。”

“记得就背一遍。”薄海说,“第二条,我说的什么?”

“相互信任、彼此依赖,”程川喉咙很堵,眼睛有点儿湿,“有问题要问您,有困难要向您求助。”

薄海听完,淡淡地问道:“程川,你做到了吗?”

程川闭上眼睛,强忍着泪意,等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才睁开眼睛,孤注一掷地说道:“可我越界了。”

“小笨狗。”薄海叹了口气,声音很轻,“你怎么知道界限在哪里呢?”

程川愣了好一会儿,喃喃道:“您、您是那个意思吗?您这样说,我会会错意。”

薄海没有回答。他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转了转把戒指从手指上取下来。程川盯着他的动作,却不怎么敢看那个闪闪发光的钻石,避开了目光。薄海捏着戒指问他:“那天空青是不是和你说了戒指的事?旁边有人听到了告诉我,我才明白你闹的什么别扭。”

“对不起。”程川眼睛湿了,声音有些哽咽,“我不该多管您的事,我只是、只是......”

“听到的时候我确实很生气。”薄海这句话一出,程川的脸色霎时间变白了,他捏了一把程川的后腰,试图让他放松一些,“程川,主人和狗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信任,你不该受外人的影响。如果你有疑虑,应该来问我;有愤怒,应该朝我发泄,而不是自己憋在心里难受,还胆大包天地冷暴力我。”

程川眼泪掉下来,把枕巾沾湿了:“我没有冷暴力您。”

“再顶嘴我就打你屁股了。”薄海虽然这样说,但还是笑着的,“程川,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就问;有什么隐瞒的,现在也全部坦白出来。否则以你最近的表现,不应该躺在这里,应该绑在刑床上挨揍。”

程川还在抹眼泪,哭了两次眼睛都有点儿红肿,又干又涩。他哭了好一会儿都没说话,薄海安静地等待着,最后才终于渐渐止住了泪。他想问的问题很多,等薄海真的让他问了,他却问不出口了。子苓是谁?戒指是怎么来的?他是怎么死的?空青又和您什么关系?程川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最后恍惚间开了口:“您......您能跟我说说以前的事情吗?”

“不能说也没关系。”程川小心翼翼地说,“现在这样也很好。”

第十五章

就算程川什么都问不出来,薄海也知道他心里想知道的、在乎的是什么。他把戒指放进程川手心里,包裹着他的手让他攥紧了,这才坦荡地开口道:“我家家庭条件一直很好,从小一起长大的圈子也都是些会玩的公子哥。scar的创始者是我关系最好的兄弟,算是发小,叫杜向永,他这个人人脉很广、朋友很多,最开始的这批人几乎都是他带进来的。”

“我在这里认识了很多人,其中就包括空青和子苓。”薄海注意到程川的神色陡然紧张起来,心底软了一片,声音也放轻了一些,“子苓是向永的远方亲戚,是顶层里唯一的sub。他见了我就说要跟我,我不好拂向永的面子,便答应了。我们的关系维持了半年多,期间他精神状态一直不是很稳定,确诊了抑郁症,人有点儿疯疯癫癫的,但总是想让我上重刑。我反复告诫他,他的身体和心理状态都不适合玩太刺激的,他不听,我们吵了一架,当时我也有点儿生气,连续一两周都没联系他。”

“接着就是向永打了个电话给我,告诉我子苓死了。”薄海缓缓说道,“你敢信吗?我的sub猝死在了别的dom的刑床上。”

程川完全听懵了。

“子苓不满足于我的调教,背着我去找了别人寻求快感。”薄海说,“多讽刺。”他捏了捏程川的手,程川被掌心里的戒指硌得生疼,“子苓死了我就退圈了。我作为一个主,没办法做到掌握奴的状态,没有给予足够多的抚慰,以至于我的狗背叛我甚至是死掉,这件事我负很大责任。我是一个失败的dom,子苓的死是一个惨痛的教训,我需要一点时间来反思和调整自己。”

程川想安慰他,却嘴笨得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注视着薄海的眼睛,急切地否认道:“这不怪您......”

“这件事圈里知道的人不多,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空青也是听了个七七八八就自己乱猜,也就你这个笨蛋信。他对我一直有点儿不明不白的心思,虽然自己是dom,但提了好几次想做我的狗,都被我拒绝了。我退圈两年后第一次收奴就要了你,他对你多少有点儿敌意。”薄海说,“这个戒指我一直戴着,只是因为它于我而言是最好最深刻的警告,而不是你自己瞎琢磨的什么情根深种的故事。sub把身心交给我,我就要负起责任,我希望自己能一直记得这一点。”

“程川,”薄海长舒一口气,眼底也有点儿热,“所以不要再有事瞒着我了,好吗?我也会害怕......昨天你那个样子,我真的很害怕。”

程川靠进薄海怀里,双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颤抖着声音坚定地应道:“好。”

他感受着薄海的体温和心跳,忽然觉得一切都没那么可怕了。就算自己脏到在泥地里摸爬滚打,就算他浑身是刺、不擅表达,也有一个人愿意把他搂进怀里,愿意忍着痛为他疗伤。薄海用肩膀为他庇荫、用心脏为他供血,只有和薄海在一起时,自己才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安心地享受独属于他一个人的温暖和保护。倒了一辈子的霉,总算得到苍天一点怜悯,他拥有薄海,就好像拥有了大千世界。

薄海是护身符,也是他的救世主。

两人抱在一起半晌都没说话,还是薄海率先打破了沉默,笑着开了口,嗓音却有些哑:“好了,我汇报完了,还有要问的吗?”

程川摇摇头。薄海已经坦诚至此,程川自觉也不该再隐瞒什么,深吸一口气,低声说道:“我家里的事......”

“嘘。”薄海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嘴唇,“不用说,我都知道了。”

程川怔了怔,眼神黯了黯,许久才说道:“所以我不信人心。”

薄海不赞同地摇头:“程川,善良和温柔是不会被辜负的。”

程川皱起眉反驳道:“可子苓不就辜负了您的温柔吗?”

“温柔不求反馈,你在给予温柔的时候,最大的受益者是你自己。”薄海说,“别人糟践你的温柔和善良,却没法糟践你留给自己的那份。不要在一开始就把所有人预设成假想敌,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心是见不得光的,是黑的是脏的,可如果因噎废食,也不再用心经营自己的内心,任由它荒废野蛮,那我们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他温声说着,眼神里盛着光,“人难免对别人失望,可做一个善良温柔的人,永远不会对自己失望。”

“程川,”薄海轻声说,“别活在愤怒里,他从来都不值得你放弃自己。”

程川终于忍不住用双手捂住了眼睛,泪水不断从指缝里溢出来,失声痛哭。薄海抱紧了他,眼睛湿了。

十七年前,不到四岁的程川亲眼目睹了父母遇害。新闻铺天盖地的报道,把悲剧白纸黑字地印下来,一夜之间千家万户都哀叹唏嘘。一对夫妇资助帮扶了一个贫困大学生,承担了四年来全部的学杂费和生活费。而该学生毕业后求职屡遭碰壁,夫妇再次伸出援手,却又很快因创业失败而血本无归。大学生再次找上门来苦苦哀求经济支持,夫妇却坚持拒绝,本想着借此机会让他真正成长起来,没想到迎来的却是泛着寒光的屠刀。父母当场死亡,程川成了孤儿,被政府接走送进了福利院。他的灾难却成了他人的标榜功绩,没有人在乎一个孩子能否从那场事故中走出来,多的却是一年又一年前来献爱心,拉着他问东问西,强迫他一遍又一遍回顾惨剧、揭开伤疤的“好心人”。

程川试图忘记,试图挣扎着摆脱那段血淋淋的记忆,却至今都活在噩梦里。他受不了所有人怜悯的眼神,受不了他们身上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优越感。越悲惨的身世越有噱头,官员要到福利院来慰问他,身后跟着一群并不和蔼的叔叔,以及咔嚓咔嚓响个不停的闪光灯。无数个镜头对准了他的脸,笑着问他现在在这里生活得好吗,还想不想爸爸妈妈。刚开始程川总是哭,他只有四岁,不明白那些西装革履的人和摄像机的意义,他只是一遍遍地想着,我爸爸妈妈究竟去哪里了呀,为什么会流那么多血,为什么会被白布盖住抬走,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找他,把他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