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黄昏,光线昏暗,本来?也看不清楚,加上府库并不通风,当?时落雪,温度寒冷,水银不至于大量蒸发,可空气中弥散着?的还是让戚琛中了毒,他昏昏乎乎,腹泻呕吐,更加看不清楚,只见库中银光闪烁,便信以为?真。

银子难处理,可水银处理起来?简单。

戚琛看完,宋吕洋叫人用根管子引出?去?,倾倒入山间泥土或是河中,神不知鬼不觉,再?一把大火烧个干净,连最后的证据也没有了。

而住在山下的村民无意服用了超量的汞,自然死的死伤的伤。

萧绍道:“我原本就?有这猜测,可惜炼汞不易,你父亲御史调命来?的突然,即使是河东太守,短时间也弄出?不这么多的水银,当?时我觉着?古怪,现在看来?,是直接取了这王爷墓里的。”

他又道:“那个守墓的老人,口歪眼?斜,牙齿脱落,浑身痉挛,也是汞中毒,不过他住在山上,是经?年日久累积下来?的,村子里那些才是库房倾倒水银死的。”

说到这里,萧绍叹了口气:“可惜了,当?年酒帘招展、杏花环绕的村子只剩下满室狼藉,一半人在三月内暴亡,也不知有多少人因这荒谬的计策而死。”

其中有尚在襁褓的孩童,有抽条成长?的少年少女,有父亲,有母亲,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或许曾漫步过村中田埂,赏过那满山杏花,可最后,都化为?了水银腐蚀的黄土白?骨。

“……”

戚晏敛下眸子,垂首看着?瓷钵中的灰黑,长?久没有说话,片刻后,他才露出?个涩然的苦笑?:“是啊,到底有多少人因他而死呢?”

他眨了眨眼?,眼?前蒙了层薄雾,萧绍的面容隐在薄雾后,看不真切,一切水落石出?后,他心中涌起了却不是解脱,而是沉掂掂的,无法释怀的恨意。

如?果这一切只是欺骗,白?银案是早已预设的轨迹,那他父亲所受的刑罚,他母亲姐妹所遭遇的困苦,乃至于他自己,那痛彻心扉的腐刑,那无法忍受的折磨,以及于这暗淡无光的前程,又该算什么呢?

戚晏记得那刑房,他的父亲喊的嗓子哑了,连痛呼也呼不出?来?,他的姐姐和?母亲泪流满面,如?惊弓之鸟,而他就?那么听?着?,看着?,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到。

他的父亲十年寒窗,两袖清风,一路做到了正四品御史之位;他的母亲秀外慧中,他的姐姐博学多识,而他年少成名,青年才俊,拜师当?世大儒,本注定入主内阁,名留青史……这一切,又该算什么呢?

这一瞬间,戚晏甚至觉着?,倘若父亲真的贪污,真的忘记了入朝为?官,不负苍生的誓言,真的狼心狗肺,真的吞下了那百万白?银,那才是好的。

否则,这玩笑?一般的人生,到底该算什么?

他又该如?何解脱?

上位者随意玩弄的权术,是他,是他一家,是这青龙山下无辜村庄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如?此残酷。

萧绍本来?还在四处查看,却见戚晏扣着?木门,指尖用力,身子也细微的发起抖来?,脸色难看至极,如?金纸一般,甚至萧绍唤了他两声,他都全无反应。

像是又掉进梦魇中了。

萧绍一顿,摸了摸他苍白?的后颈,轻声叫他:“戚晏?”

“……平章?”

这个时候,萧绍甚至不敢大声说话。

这熟悉的嗓音唤醒了些许神智,戚晏如?梦初醒。

他抬起头,眨眨眼?,将眼?眶里装不下的东西挤落出?来?,在一片朦胧泪意中,看见了萧绍。

二皇子眼?含忧虑,静静看着?他,并不催促,只是安抚的摸着?他的脊背,像安慰一只不安的小动物。

刹那间,无边的委屈翻涌上来?,像是要把戚晏淹没了。

明明之前还能忍受,可现在,他一刻也无法忍耐了,他什么也不想管,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将洪水般肆虐凶猛的情绪按压下来?。

……安全的地方。

于是戚晏恶狠狠地抬手,粗暴的抹过眼?睛,而后对着?萧绍,忽然挤出?了个惨然的苦笑?:“殿下,我能提个要求吗?”

萧绍想抬手抚过脸颊,为?他拂去?眼?泪,此刻却顿住了,他揪起眉头“……什么要求,你说?”

小探花这个样子,萧绍很不喜欢,这么漂亮的美?人,还是该笑?着?才好。

戚晏压住颤抖的声线,他全身都在抖,眼?角下的泪痣跟着?抖,像滴悬挂着?的眼?泪似的,可即使如?此,他还是竭力维持体面,只哑着?嗓子,用哽咽似的声音请求:

“是这样的,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无礼,但现在,就?这一下,您能不能……”

给我抱一下?”

第 106 章 很暖

萧绍轻声叹气。

他揽过少年人单薄的肩膀, 将?他扣在怀里?,形成了?个类似环抱的姿势,一手揽在脊背, 一手抚过后脑, 轻声叫他的名字:“戚晏?”

戚晏没有?回复,他连崩溃起来?都是无声的, 像他的文章一样?,内敛且含蓄,萧绍揽着他的肩头,若非那一点点微不可察的颤抖, 怀中人就像睡着了?一样?。

可这并不是个好现象,崩溃的人发泄出来?,虽然痛苦虽然无望, 却总是能?过下去的,可戚晏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声嘶力竭, 就像一堆燃尽了?的火种,连最后的余温也散去了?, 只剩下空空荡荡的死寂。

萧绍揽着他,这个姿势他看不见戚晏的脸, 但从肩角冰凉凉的湿意, 他能?想象那双清雅的眼睛里?定然蓄满了?泪, 这才不受控制的滚落下来?。

他们在安王墓前站了?很久, 久到山间的风都寂静了?, 肩头的水痕也快蒸干了?, 萧绍才捏了?捏戚晏的耳垂:“好了?点吗?”

他轻声调笑?:“在前朝王爷的墓前哭成这样?,给守墓人看见了?, 说不定以为你是前朝皇室遗孤,来?这儿哭祖宗的。”

这是句惯常的调笑?,可萧绍说完,又觉着不对,戚晏可不就是没了?爹娘的遗孤吗?虽然不是安王的,但他用这些?词儿显然也是不恰当了?。

戚晏这个时候当然没法回应他的玩笑?话?,只是将?萧绍抱的更紧了?,紧得两人之间没有?丝毫空隙,紧得萧绍肋骨生疼,似乎只有?肌肤相贴的温度,能?让他不去回忆,不去联想,能?从无边的梦魇中,找到喘息的时机。

“这么难过啊,这样?下去眼睛会肿起来?的。”萧绍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气道:“你别哭了?,我?帮你杀了?萧易,好不好?”

戚晏豁然抬眼。

萧易,大乾太?子,帝国?储君,天潢贵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可萧绍就那么轻飘飘的说出来?了?,口气清淡的如同在商量晚上?吃什么。

萧绍看他:“这么看我?干什么……你该不会有?那些?酸腐文人的脾气,愚忠愚孝,觉着君王无过错,皇权比天大,要维护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