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书信随手压在香炉底下,便见福德海绕进来,躬身行礼,犹豫着开口:“殿下,您带回?来那位病了,病的?有些厉害,要不要请个?医生瞧瞧?”
按理说这种小事不该打?扰萧绍,可殿下忽然骑马去司礼监,吩咐将人抬回?来,福德海拿不准主意。
萧绍道:“病成什么样子?”
“身上伤口有些发炎,刚刚又发起?热来。”
萧绍正想说话,又有侍女匆匆进来,福身道:“殿下,元裕相公递了句话,说约您晚上去湘云馆听琵琶。”
这话一出,福德海当即拿出大氅,要给萧绍披上。
戚晏刚获罪那几年,也正是萧绍最纨绔的?几年,他日日去红楼楚馆听曲,将整个?京城的?好?琵琶听了一遍,元裕来邀请他,他都是会赴约的?。
但?是萧绍推开福德海,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
他皇帝都当过了,京城歌女的?琵琶再好?,也听厌了,这个?时候,他倒觉得去看戚晏受苦有意思。
当年高?高?在上的?权宦,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宦官,脖颈线条偏偏绷得和松鹤似的?。那时萧绍回?京,戚晏在九重殿上宣旨,俯视群臣,他分明?说了那么多荒唐无稽的?话语,偏偏垂着双似喜非喜的?眸子,眼里是装模做样的?悲切,而那枚泪痣挂在眼角,欲坠不坠的?,让人想剜出来。
萧绍最讨厌有人俯视他。
他倒想看看,这样一个?人,病中?是什么样子的?。
也会烧的?神志不清,满眼含泪,求主人施舍,给他找个?大夫吗?
萧绍忽然来了兴趣,于是道:“让元裕等等,琵琶也没?有那么早开场的?,走,我们往偏殿瞧一眼。”
偏殿在府邸最角落,府中?年年拨款修缮,虽然偏僻,但?不算荒凉。
戚晏是萧绍点名带进来的?,福德海不敢太为难,殿中?陈设一应俱全,还烧了个?炉子,比司礼监好?上不少,萧绍抬腿迈进来,戚晏正蜷在床上,身上压了两床厚被子,他陷在中?间,被裹了个?严实,双目紧闭,像在沉眠。
确实不太清醒。
福德海想把他架起?来行礼,萧绍抬手阻止了,问:“架起?来人也是昏的?,我没?兴趣看昏迷的?人行礼,他这样多久了?”
福德海:“从轿子上抬下来,就一直是这样,烧的?昏昏乎乎。”
萧绍半坐在床沿,将戚晏脸压着的?一节被子抽出来,换上自己冰冰凉凉的?手,沿着脸摸了上去。
他捏了捏没?二两肉的?脸颊,挑眉道:“戚晏,醒醒?”
没?反应。
萧绍俯身:“你想要看大夫吗?想要药吗?”
还是没?反应。
他眯起眼睛:“你的那封文书,爬起?来再写一遍,我替你递给父皇?”
当然是假的?,皇帝正在气头上,这个?时候递文书,只会火上浇油。
戚晏依旧没?反应。
真昏了。
萧绍收回?手。
发烧的?人通体发而热,他手上凉,摸上去倒成了降温的法子,萧绍抽出来,戚晏便在梦中?微微皱了皱眉,压着不让抽。
“……”
他竟还眷恋起萧绍的手来了。
皮肤的?高?热残留在指腹,萧绍甩了甩手,略有些不自在。
看戚晏挣扎有意思,可真半死不活就失了乐趣,萧绍索然无味:“去,给他找个?大夫,别烧傻了,起?码这几年,他得活蹦乱跳的?。”
福德海上前:“那这药?”
萧绍正系着大氅,头也不抬:“用,往好?了用,偌大的?府邸,还能缺了他的?药?”
萧绍是肆意妄为,却?不傻,他前世没?想着登基,便没?参合进来,但?这世注定要染指那至高?之位,就不能让戚晏折在他手里。
戚晏的?父亲是获罪没?错,但?戚琛也是当时有名的?大儒,戚晏本?人已蟾宫折桂,名列一甲,两人在清流之中?小有名望。
银库失窃案闹得沸沸扬扬,至今依旧有不少官员认为缺少证据,戚琛无辜。
当年太子在一种太监里选中?身份有问题的?戚晏,也是为了在清流中?获取美名,现在萧绍截胡,起?码在面子上,他也要对?戚晏过的?去。
将偏殿的?事情全权委托给了福德海,萧绍骑马赴约,他这人天生不知道低调怎么写,宵飞练嘶鸣一声,四足踏过长街,萧绍在湘云馆前一勒缰绳,上了二楼雅座。
元裕、谢广鸿已经在雅座等候了,菜也早就上好?,萧绍在他们对?面坐下来,随便动了两口筷子。
楼下传来悠悠的?琵琶声,元裕叹了口气:“哎,过几日又要去上书房,我是真不想去。”
谢广鸿道:“谁能想去?我都这么大了,还被拘在这种地方。”
萧绍现在还是皇子,没?封王,要读书的?,他虽然年纪到了,但?皇后觉着他性格顽劣,又是小儿子舍不得,非要拘他两年,要他收收心,而后才许他去封地。
元裕谢广鸿都是功勋之后,从小和萧绍鬼混,也被各自的?父亲压着去上书房读书。
萧绍笑了:“去呗,反正我们也是去玩。”
他们一群纨绔,能读个?什么书,不把先生气死就算好?的?,老师在上面讲课,他们在下面传纸条逗蛐蛐,纸条飞过来飞过去,课本?都要撕完了。
元裕捅了捅他胳膊,又问:“萧绍,我听说你收了戚晏?回?头把他带过去吧,夫子成天念叨着,看他当了你的?近侍,不要气死啊?”
戚晏素有文名,又是本?朝最年轻的?探花,萧绍等人把老师气的?脸红脖子粗的?时候,老夫子总是一边捻着胡子,一边踱步,口称“有辱斯文,有辱斯文”,然后拉一两个?青年才俊来和他们做对?比,以示他们是多么的?朽木不可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