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着她的两臂逐渐缩紧,冯玉贞愣怔片刻,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叫他放松些,她快喘不上气了。她没想到崔净空为她的来去而如此患得患失,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应陡然袭来的、炙热的欢喜,只是轻声道:“作数。”

山洞里只剩柴火燃烧时的“噼啪”声。两道重叠的、略显臃肿的影子在四壁之上忽明忽暗,被抱着的那个阖着眼,已经安稳睡着了。身后被她依靠的男人眸光闪闪,好似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他勾着熟睡的冯玉贞的小指,将儿时听来的童谣于心中默念了一遍,权当是起誓了。

日日月月、岁岁年年,我们都要相伴左右,再不分离。

第二日,冯玉贞是躺在地上醒来的。山洞外斜射入稀薄的晨曦,她直起身子,方才看清盖的是她烘干的衣裙,而身下垫着的则是崔净空的衣裳。

篝火早就灭了,本就是七月天,日头出来便不冷了。两个水石榴倏地被丢掷到怀里,上面还挂着新鲜的水珠。冯玉贞抬起头,撞见崔净空走进来,他一手掀起里衣下摆,盛着外面摘了七八个颜色各异的果子。

“李畴他们估计要再找些时候。一夜没吃东西,先拿这些果子垫补垫补。不过没有荤腥,不若我去打只鸟下来罢?”崔净空坐到她身旁,手里又给她递过来几个果子。

“不用麻烦,吃些果子充饥便好。”

崔净空很听她的话,在山洞里待着不走了。他手持匕首,将黄褐色的杨桃削下一片,率先尝了尝。入口甜蜜多汁,随即又切一片,扎住,挑在刀尖上,举到冯玉贞嘴旁。

冯玉贞瞧着只差送进口中的果肉,好似追着喂饭似的。崔净空却并无所察,静静等着她张嘴。冯玉贞拗不过他,只好败下阵来,张口咬住,虽口感略微发涩,但确实不失为爽口美味。

分着吃完果子,崔净空自己吃一口,还不忘给她喂一口。一大半都进了冯玉贞的肚子里。虽被困在山林间,她却愣是半点没饿着,还比平日吃得多了。

他们不再躲躲藏藏,打算离开这里,以免李畴摸不到他们,耽误救援赶到的时候。思索片刻,两人决定再次回到那片湖边。概因湖面开阔,周围一圈都是光秃秃的碎石滩,有人出现时便很是清楚。

两个人从地上捞起衣衫,依次穿戴整齐。昨晚坠崖,虽说捡回了一条命,可毫无防备,从高处猛地砸入水中,到底也不算安然无恙。

冯玉贞的眼睛干涩,腰腿泛疼,起身或弯腰时疼痛作祟,因而动作有些僵硬。想必崔净空定然也好不到哪去。

崔净空已经将那身磨出几个破洞的骑装又套在身上了,冯玉贞这才看清他昨晚上穿着这件有点寒碜的衣衫。她十分自然地走上前,伸手为他翻了翻领子:“空哥儿,可有哪里不适?”

她的语气关切,神情温婉,就连秀眉微微蹙起的模样都同在黔山镇的府邸时别无二致,中间好似并没有间隔那些远隔千山万水的年月。

本想如实回答,可崔净空眼睛闪了闪,忽然摊开手,给冯玉贞展示掌心的伤痕,垂头道:“别的都好,只除了手。”

两人走出山洞,冯玉贞拉过崔净空的手指头,在阳光下细看。左手只是磨破皮,出了血,右掌却血肉模糊,又沾了水,亏崔净空一夜下来还能一声不吭。

冯玉贞果然被这个骇人的伤势糊住了,此地也没什么大夫或是供以敷用的草药。她顿住脚,往他掌心里吹了一口气,心疼道:“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伤得这么深?偏偏还是右手,日后不耽误握笔罢?”

崔净空的脸上流露出一点笑意,他自不会告诉冯玉贞他其实身上随身带着药膏,简略说了一遍当时的情形:“你们的马匹受惊,我便想拉住缰绳,谁知高估了自己,被那头疯马在地上拖拽了一阵。”

这番话无疑令冯玉贞颇受触动,这下他衣衫上的破洞也得到了解释。胸中愧疚与感激两厢交汇,她放下他的手,迫切道:“那我们快些走罢,叫李畴一眼看到我们,早日送你去医治才好。”

冯玉贞跟着他,见他在山林间信步穿梭,因为白日能够更为清楚地视物,甚至走得更快了。两人一盏茶后便重回那片正对着悬崖尖角的湖。

险些葬身于此地,冯玉贞有些畏怯不前,崔净空便伸手牵住她,带到碎石滩上。悬崖上应该有人留守,从上往下瞧,两个人影站在湖旁,不停地招手呼喊,十分显眼。

因此,等到午后,李畴率领人手,总算找到了这对流落荒野的野鸳鸯。

第117章 睡一间

李畴赶到的很及时,没有让两个人捱到天黑。亲眼见到崔净空同冯玉贞并肩立在眼前,都是出气的大活人,很是松了一口气。

下山陡峭难行,马匹拴在上路,李畴带路,他抚着胸口,尚还惊魂未定:“主子,您这回真是吓死我了……”

他跟了崔净空这么些年,愣是没见过昨日的场景。尤其是夫人不在的那些年月,这位主子像极了一尊无情无欲的神像,面上更是看不出半点所思所想。

崔净空在花红柳绿的京城里沉浮多年,衣角却不沾半点烟火气。因而,他愈位高权重,李畴愈伺候得如履薄冰。

这样冷肃的一个人,谁知道夫人前脚坠崖,他后脚想也不想径直跟着跳了下去呢?这哪儿是什么无情无欲的神像,分明是个甘愿殉情的痴情种。

冯玉贞也自知崔净空此事办得冲动,他倘若身死,定要撂下一笔错综复杂的烂摊子。她听着李畴的长吁短叹,倒先替崔净空有些害臊了。

崔净空瞥了一眼,见冯玉贞好似被训似的低下头,遂轻咳了一声,暗含警告,示意李畴见好就收。

“行了,我同夫人都平安无事,喜安在何处?”

李畴顺着他给的台阶利索走下来,他心里清楚,崔净空这全是看在冯玉贞的面子上才宽容一二,赔笑道:“是是,田泰昨晚久等不到,于是折返回来,他先将小主子和那个许家少爷连夜送到岭南了。”

“安安没事便好……”冯玉贞惦记起一日未见的女儿,坠崖的凶险历历在目,又提起心:“岭南那儿没有这些凶恶的贼人罢?”

李畴后知后觉,从崔净空的话里品出不一样的滋味,仔细在两人身上打量了一圈。虽然两人只是走各自的路,然而男女不时眼神交接,周身弥漫着不容人插入的旖旎与亲昵,在崔净空身上更甚。

他嘴上利索地改了口,吟吟笑道:“夫人且将心揣到肚里去,主子的势力在江南道或许力有不逮,待踏入岭南的地界,什么牛鬼蛇神都要掂量一些。”

这么厉害?冯玉贞不禁偏头去瞧他,李畴给他搭好了台,崔净空神情淡淡,向她颔首道:“不必担忧。”

几人走到驻马的地界,李畴自昨日起便急得嘴旁冒泡。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率人没合眼夜里趁黑找了一晚上,没有那个闲工夫再从哪儿拉过来一辆马车。

索性冯玉贞也并非是那些翘着指头上下挑剔的贵人。她已经习惯同崔净空共骑一匹马,头一回上马时的恐惧消散了大半。

尽管如此,两个多时辰奔波后,一伙人总算波折不断地抵达了岭南。冯玉贞从膝盖到臀腿那截被颠得发麻,她从前没试过一股劲骑这么远,崔净空将人抱下来的时候,她腿心都合不拢,走姿怪异。

冯玉贞抬起头,这会儿才借着灯笼看清了眼前的这座平平无奇的木屋。她神情一怔,迟疑道:“这是你在岭南的住处?”

话音未落,街上响起二更的敲锣声,打更人慢悠悠地拖着长调:“天黑路滑,小心火烛”

他操着岭南本地的乡音,每个字的语调都同冯玉贞所悉知的拐了个弯,她听得稀里糊涂。

崔净空虚扶着她进门:“对,就是这儿。”

而歪着头,脑门抵在门上的田泰被这突兀的打更声惊醒了。他揉了揉眼睛,手刚放下,乍一下便瞧见安然无恙的崔净空同冯玉贞。

霎时间两腿发软,伸出一根指头指着眼前这两个人,两片嘴唇打架似的哆嗦:“鬼、鬼……”

冯玉贞哭笑不得,崔净空则一眼都懒得再落在这个蠢东西身上,只自顾自将人领进门里。倘若不是他始终眷恋当年同冯玉贞朝夕相伴的日子,脑子不太灵光的田泰压根不可能成了他的亲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