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的方向，就是紫藤花园的最深处那个叫“桃花”的精舍。

***

恐惧是因为未知，若将未知变成已知，恐惧就自然消失了。所以，当你感到了恐惧，那么就直面它。因这世上，能叫你恐惧的，只有你自己的心。

崔辞推开大护法神的旧宅，一股夹杂着霉味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屋里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梦中那个高大的黑衣老者，那个能与佛祖对话的先知，彷佛就坐在幽秘的最深处，用他那双惨白的眼睛盯着他。

崔辞想起大护法神那猛然的一拽，恐惧又袭上心头。

他凝了凝心神，告诉自己，这只是一间空屋子！

“嚓”的一声，他点亮了手中的火折，随着火苗迅速蹿起来，橘红色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周围的区域。

墙壁上刻满符文与佛印，房间中央，是一座巨大的莲台。地上铺着一张用孔雀翎毛和虎皮拼接成的地毯，上面绘制着复杂的星象图和曼陀罗花。看来这里就是连接天地与佛祖沟通的神秘通道。想来大护法神就是坐在那莲台上，接受佛祖的法音的。

崔辞举着火折，继续往里屋走去。

靠着床的位置，放置着一个低矮书柜，那书柜异常巨大，比寻常人的书桌还大了两三倍。书柜里杂乱的堆放着各种佛教书籍，大多破旧不堪，页边卷曲，纸张泛黄。书籍之间夹杂着许多用过的蜡烛，蜡油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一块块不规则的痕迹。

书柜下边一圈是抽屉，崔辞随手抽出一个抽屉，慕然看见抽屉里的东西，他几乎“啊”的失声惊呼竟是个咧开嘴在笑的婴儿！

七魂吓走三魄，冷汗从额头涔涔冒出来，深吸了两口气之后，他擦了一把脸，颤抖着将手里的火折凑近！这次看清了，这婴儿原来并不是活的，而是一个泥塑木偶。

果然是自己吓唬自己。崔辞长舒了一口气，难怪这婴儿的脸五官偏成熟，笑得也老道。他将那木偶娃娃拿起来，是空心的，摇一摇，肚子里咣啷咣啷，有东西在里头。那木偶的脖子是活动的，崔辞便用力一掰，将它的脑袋掰了下来。倒出肚子里的东西，竟都是些莫名其妙的杂物，木头、毛线、布袋，布条和废旧金属。。。

崔辞在心里默默问候了一句大护法神，还将木偶娃娃的头重新按上，塞回抽屉里。

大护法神的床头还放着一个书桌，那书桌将将好卡在床的三分之二处，想来是考虑道大护法神年老多病，起身不便，所以在床上按了一个桌子，供他读书些字之用。那书桌上也堆放了成叠的废纸与笔记，崔辞翻来两本，只见里面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大护法神与佛祖的对话，佛祖事无巨细的询问大乘教每日的修行进展，并给大护法神传达神圣启示和天命任务。崔辞一页页翻下去，大护法神的笔迹越来越龙飞凤舞，有些页数甚至被撕裂涂抹得难以辨认。

他将笔记扔回桌上，心中已有了数。刚才极度的恐惧令与紧张令他精疲力竭，双腿酸软，现在陡然放松下来，顿觉困意袭来。他吹灭了火折，闪身出了桃花精舍，回自己屋里睡回笼觉去了。

***

他们都说你是大梵天王，天之骄子；而我是天生的坏种，干扰佛陀修行的波旬魔王。从我出生时起，我们的父母连同大护法神就憎恶我。但我告诉一个事实，你肯定没有想到的，我们的爷爷，大乘教的开创者，他生前却是最喜欢我。我亲耳听他说过，他说我与他是最像的。

下着鹅毛大雪的天气，爷爷会将我裹紧他的棉衣里，在摄山的山谷里漫行赏雪。怎么样？这是你这个大梵天王也不曾有过的待遇吧。那时候，我俩明明长得很像，爷爷却总能认出我，抱着我出门赏雪。。。唉，爷爷若是在的话，他绝不会允许你们这般对待我。

让我告诉你，我们大乘教是怎么兴起的。这个秘密是爷爷在大雪中告诉我的，他只告诉过我一个人。现在我大发慈悲的告诉你，好叫你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奉行爷爷开宗立派以来一贯的行为准则而已。

第三案：痴（8）出发！去无想山

北周后期，我们乡里因战乱饿死了许多人。那时，爷爷就与我们现在一样大，23 岁，正是人这一生中，最充满希望的年纪。我们家中颇有些钱财，爷爷便想着举事，在乱世之中碰一碰运气，成了便能封侯封将，便是不成，景况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他素来是个聪明谨慎的人，举事之前便思虑周到。他担心招募的乡民不服自己，于是，想出了一个绝妙的点子。他在家中的正房安置了一面巨大古怪的铜镜，然后邀请愿意投奔的乡民来家中做客。那铜镜可以上下左右任意旋转，乡民来家中与他相谈时，他便在相谈的中途，让人对着镜子自顾。这时，镜子里面就会出现诸如禽、兽、花、木、石，甚至男、女、老、幼等人形图样，镜中人形有时甚至是帝王将相、传说中的神仙。爷爷告诉乡民，那铜镜名叫“灵虚溯影镜”，是佛陀遗留下的宝物，可以照出世人前世的模样。你能想象那些乡民看见自己“前世”时的震撼么？

从此往后，爷爷家中被踏破了门槛。不光是本乡的乡民，还有外地慕名而来的，所有人都争着来看爷爷家的这面“灵虚溯影镜”，没人不想知道自己上一世是什么模样。

其实，那铜镜根本不是佛陀遗留下的宝物，它不过是面普通的铜镜而已。只是爷爷提前一天在绢纸上画些蛇、兽、人形、花草等图案，然后附在铜镜的夹层中。当有人站在铜镜前时，爷爷便翻转镜子，镜中便隐约出现绢纸上的图案，爷爷便根据随机显示的画面，告诉这个人他前世的模样。后来，因为来的人实在太多，爷爷甚至来不及准备不一样的图案，便随意挥两笔墨汁，告诉来人，他的前世原是云雾。到了后期，前世是云雾的人便越来越多。

有一回，来人心血来潮，对爷爷说，你替我们照出了前世的样子，却不知你前世是何人呢？说罢，便不由分说，簇拥着爷爷去铜镜前自照。爷爷百般推辞，却怎奈众人热情高涨，他便勉为其难的往镜前一站！

这一站，院中之人都沉默了！因那镜中显示出了了不得的画面！

如来！

没错，所有人看见了，所有人都可以作证！

当爷爷站在镜前时，镜子里分明就是端坐在莲花台上的佛陀如来！

爷爷的前世是如来的消息不胫而走，前来投奔的人越来越多，而这次，大家对待爷爷的态度比之前更加恭敬，甚至带着仰望与敬畏。毕竟从前看见的佛陀是庙里的泥身塑像，冰冷而高不可攀。可面前的这个佛陀却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

可惜那时，后周柴荣已经坐稳了江山。爷爷投奔无门，他便索性不再想着举事了。他笑着对我说，封侯封相哪里比得上封神封佛呢？

爷爷自称佛陀转世，创立了大乘教。一时之间，信徒蜂拥而至，短短两年间，大乘教在一跃成为当时全国最大的俗家弟子教团。

所以，我的兄弟，你看见了吧。我们大乘教的兴起并非是因为爷爷德行高远，他本人对佛教教义其实根本一窍不通。可是，只要他有本事让众人信服，他就能成为万众敬仰的神。这并非投机取巧，事实本就是如此。

爷爷在摄山的大雪中与我讲这些，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听的也不慎明白。

可是，这些年，我渐渐懂了。

***

“无想”，取自佛典色界四禅十八天中的无想天。无想即是无念，禅宗六祖慧能在《坛经》中提出，“立无念为宗”。无念不是百物不思，而是远离烦恼之妄想，体征宇宙本体之“真如”。

无想山上有无想寺，始建于六朝时期，在唐代武德年间有过重建，名无想禅院。寺后有观音岩瀑布、石观音洞与三处摩崖。

南唐韩载熙有《赠寺僧诗》，描写无想胜景：

无想景幽远，山屏四面开。

凭师领鹤去，待我桂冠来。

药为依时采，松宜绕舍栽。

林泉自多兴，不是效刘雷。

小乘教的所在距离无想寺不远，以大山为屏障，迎面可望见观音岩瀑布，直泻而下，形成潺潺山溪，流经小乘教精舍。比起大乘教所在的摄山山谷，小乘教则多了几分水的气韵与灵动。

因此番早有约定。崔辞一行跟随大乘教 81 位信徒轰轰烈烈而来，进山时，便沿途有小乘教弟子殷勤迎接款待。觉尘之前并不知知府大人与可政禅师的高徒也会来，仍然以最高规格迎接了明悟。

大乘教的人虽对小乘教敌意满满，但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且有明悟梵主坐镇，此时此刻也不是造次的时候。于是，两教中人沿途一路无话，气氛倒也和睦。

一行人走了两里地，渐渐听见瀑布水声，视野也开阔起来。

“诸位贵客，前面不远处就是我们小乘教的所在了！”那小乘教引路的弟子双手做合十礼，恭恭敬敬说道。

明悟谦和还礼，道了声：“有劳！这几日将要叨扰了！”

那小乘教弟子道：“梵主大驾光临，是我小乘教之荣幸。这几日，除了大乘教之外，观音教，妙吉祥，弥勒涯，佛身寺四大教团也将陆续到来，到时六大教团齐聚无想山，也是佛教俗家弟子的一大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