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笼内,苏衍一早用刀割断了麻绳,跑去将铁笼中的小纪子放出来,那孩子受了惊吓,又烫伤了皮肤,好在并无性命之忧。
阿周那则直奔坚战,紧紧握住他的手,“坚战!好兄弟!我的好兄弟!”壮汉半身焦黑,喉头旧伤亦崩裂血崩,他断断续续与阿周那说着注辇国的话,不消半刻,他眼神发直不再动了。阿周那泪如雨下,伸手替他合上双眼:“你的性命是云姑娘救回来的,你终究还了她。”
崔辞亦心如刀割,他与阿周那开诚布公之后,从他口中得知坚战醒来不知去向,其实是奉了阿周那之命。因忌惮婆罗门杀手,阿周那命坚战藏身暗处,以备不时之需。崔辞便将计就计,安排任务与他,没想到此时正派上用场,没更想到他为了救小纪子牺牲自己性命。
崔辞走到紫色帘幔前,一把掀开,可政禅师端坐于蒲团之上,半睁双眼,呼吸稳健,却毫无意识。
“禅师!”崔辞蹲下,轻摇晃可政的双肩,“可政禅师!你醒一醒!”
慧伽喘息道:“崔辞,他醒不过来了。”
“你!”崔辞快步走到他跟前,抬脚要去踢他。但见他呼吸微弱,汗如雨下,崔辞抬起的脚悬在空中,终是没有落下,“你究竟对可政做了什么?”
“只是一些迷药罢了,”慧伽落泪道,“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怎么会杀他?”
“你也杀了太多人,还有云姑娘!还有那十个无辜的稚童,还有,”崔辞一把抓起他的衣领,“为什么会是你?为什么真的是你?!”
“原来你一早就知道了。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慧伽扬起下巴,带着笑意凝视着他,鲜血从他唇角蜿蜒而下,“你骗的我好惨!我差一点就成功了。”
“在你禅房的时候,你告诉我一切都是可政禅师干的。你有没有想过,所有禅师能做到的事情,你一样都能做到。比如胁迫张吾;比如提前告知可政禅师佛顶骨的下落,叫他引注辇国的人来此;再比如以向我报仇为饵,把柴绍衍骗来岛上,之后你再骗他出寺商谈,然后把他杀了。现在回想起来,你甚至就在我眼皮底下做了这件事,那日我在他房中搜暗道的时候,你将他引出禅房,不消片刻他便回来了,我想那时你已经与他接上了头,对吧?”崔辞松开手,令他有片刻喘息,“但有些事情,你露了马脚,因为那些事情,只有你能做到,可政禅师绝做不到。”
慧伽眯起眼睛,修长的手指攥紧了念珠。
“首先是云姑娘的案发现场,她俯卧在地上,头朝着门内,说明她被袭击时重心前倾,从她脖颈之上的掐痕也可见,凶手是从后面掐死了她。我想她当时应该正俯身看桌上的某样东西,正是苏衍的那块金牌,那上面有注辇国的文字,想必云姑娘当时是想请教你的。”
“那时天尚未亮,除了你,云姑娘绝不会请别的男子单独进入自己房中,因为她对你是无比信任,也正因为此,她才会放心的背对着你说话。而你却突然痛下杀手,从背后掐死了她。”崔辞青筋暴起,一拳砸向慧伽的面颊,“是你亲手杀了她,你这个疯子!”
“崔辞,我也不想杀她,但要完成大业,总要有些牺牲。”慧伽啐出一口血,“还有呢?”
“你一定是糊涂了。在大小乘教那个案子里,能切去明悟心脏的只有你,那日禅师根本不在真如林,回想起来,当日是你以救慧云师太的名义独自留下,等李暧进林子收尸的时候,明悟的心脏已被人割去了。除了你还能是谁干的?还有孙问川身上的毒,他逃走之前是挨了你一掌方才中的毒,除了你,试问天下还有谁能用解药一直替他续命?除此之外,还有。。。”
“够了!”慧伽打断,“原来你一直防着我。”
“你不也是一直在骗我么?”
一阵剧烈咳嗽之后,慧伽用力说道:“所以方才,你一直知道与你对话的是我,而不是我师父?”
“自然!”崔辞道,“你会腹语。”
“原来。。。”慧伽俯在地上,忽然低笑起来。
“你笑什么?我哪句话说错了?”崔辞怒道:“你在辽国所拜的那位密宗师父,我记得你说过他因藏密仪轨巫术被人杀了?你这些邪门歪道都是从他那里得来的,是不是?可政禅师是一代宗师,慈悲为怀,没有任何对不起你慧伽的地方,你怎么能污蔑他。。。”
“我污蔑他?”慧伽喉间溢出哽咽,“你根本不知道,他在我心中曾是怎样的地位,他就是我心中供奉的金身佛像。但当我娘对我说,原来他是我亲生父亲。呵!那时我才明白,所谓的神性,不过是我幻想出的一层金箔。我的心就跟那尊金身佛像一样,剥落、开裂、发烂,露出虫蛀的骨架。他跟那些男人根本没有区别。我不再相信任何人,也不会再崇拜任何人。除了我自己,除了佛祖。”
紫色帘幔后,突然传出痉挛般的气音,可政的手指动了动,他努力睁开双眼。
“慧伽,”老禅师的唇微微颤动,气息微弱,却异常清晰。
“师父!”慧伽愣住。
“你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慧伽滞了一滞,终于还是用尽所有力气爬向可政。
“师父!”慧伽跪在可政膝前,“你都听见了?”
“慧伽,”温热的液体从老禅师的眼角渗出,“我爱护你,教导你,引你证道,并非因为我是你的父亲。”
慧伽睁大了眼睛,“但我娘。。。”他抓着可政的脚踝,双手无意识地颤抖着,“她明明。。。”
“你娘是骗你的,我想带你走,因我对你产生了难以割舍的怜爱之情。只可惜,那时我太年轻,虽有救人之心,却无救人之力。”
慧伽愣在那里,漆黑的眸子里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波澜。
可政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将手费力地抬起来,继而落在慧伽的额顶,一字一顿道:“我可政一生从未沾染红尘。”
“师父?。。这是真的?”
可政闭上沉重的眼皮,缓慢而有力地点头。
“原来是我误会了,是我误会了 ,你只是我的师父。”慧伽举起自己满是血双手,茫然地看着,“师父,我这一身的泥淖,终究还是把你玷污了。”
眼泪缓慢地滚过可政沟壑纵横的脸颊:“延礼,我不怕的。”
慧伽猛地探手入靴,寒光一闪,匕首已没入心口,利刃从右肩胛骨穿过,将那“生口”二字的烙印彻底击穿。
血溅上佛珠。
“慧伽!”
崔辞扑上来,抓住他的衣襟。
“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是一早就知道了么?我这辈子吃了太多的苦,见了太多的恶,我只想复活佛祖,挽救世人。”
崔辞的眼泪决堤,滴滴落在慧伽染血的面颊上。
“慧伽,你为什么还不明白。这世上从来就不需要什么救世主,草木破岩而出,溪流绕石而行,世间万物自有它的法则。想要成为救世主,不过是一场自我感动罢了。”
“是么?原来是自我感动。”慧伽又笑起来,他仰头望向窟顶的裂缝,鲜血浸透了前襟。
“崔辞,你附耳过来,我要送你一件礼物。”
崔辞俯身,却见慧伽的手倏然垂落。
“慧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