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1 / 1)

“慧伽,我知道禅师的死对你打击很大,但现在不是喝醉的时候。”崔辞虽未接他的酒,却俯身与他并肩坐于树下,“我不同你喝酒,但可以陪你坐着。”

慧伽笑了笑,将酒壶举在自己嘴边,仰头饮尽最后一滴酒,喉结滚动,一滴琥珀色的液体顺着脖颈滑落,没入衣领深处。

崔辞望着他半阖的醉眼,道:“你喝的太多了,禅师如果还活着,他也不想看见你这样。”

“师傅,”慧伽眼眶一红,他放下手里的空壶,又拿起一壶满的,要往嘴里倒。“你还喝,”崔辞伸手去夺,慧伽虚晃了一下,将壶换了另一只手拿了,仰头往嘴里倒去。直至一口气喝完了那壶酒,将酒壶“当啷”一声,扔在地上。

“大人,你想听听我的身世么?”

“你的身世?”崔辞一怔,向前倾身,“是了,认识你那么久,还没听过你的身世。你与可政禅师感情这么深厚,想必是从小就跟着他修行的吧?”

“并没有,”慧伽垂眸,无奈的一笑,“但我的确从小就认识他。我出身在汴梁,是我娘独自一人将我拉扯长大的。”

“原来是这样,”崔辞道:“那么你娘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慧伽又露出带着醉态的微笑,不过这笑里满是嘲弄:“大人你不知道,我娘是个被迫出家的女冠,她的名声并不好,在汴梁时,与她往来的男人多不胜数,我连我爹是谁都不知道。”

崔辞语塞。

第五案:疑(22)云想容之死

“你别这么说,不管她是好是坏,在道德上是否有瑕疵,她到底是你娘。”

“不提她了,”慧伽摆了摆手,“自打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师父就常来我家,与我母亲商量要收我为徒,他一直想将我带走随他去修行。要是一早知道我跟他的缘分这么短,我就应该偷偷离家出走,去寺里找他的。可惜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又太懦弱了些。”

“为什么这么说?”崔辞问道。

“因为我娘一直不松口,她不想让任何人把我从她身边带走。”

“那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我自幼丧母,但若是我娘活着,一定也不愿意有人将我从她身边带走的。”

“大人出身显赫门第,簪缨世胄,我怎能与你相比?”慧伽苦笑:“后来我跟我娘辗转去了辽国,一待就是十年,我娘没能回来。只我一人逃回了大宋。”

“逃?”崔辞皱眉。

“嗯,我跟我娘被卖契丹人做奴隶,”慧伽眼中闪过痛楚,“她没熬过那个冬天,第一年便死在大草原上了。她临死前,叫我向南跑,跑过了界河,就能回到大宋了。大人,你知道一个孩子在冰天雪地里跋涉千里是什么感觉么?手和脚都没有感觉了,只知道机械地向前挪动,每一次抬脚,拔脚,都异常艰难。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人的眼睛长时间暴露在烈日和冰雪下,是很容易瞎的,我的双眼红肿得几乎睁不开,自己不明白当时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我只是不敢停下脚步,因为一旦停下来,就会被那片白茫茫的草原吞噬。熬过了白天,到了晚上,还有更可怖的狼群。它们与你近在咫尺,绿幽幽的光若隐若现,嚎叫声此起彼伏。草原上的狼群就像一群训练有素集体作战的士兵,一旦发现了猎物,它们就会分几路逼近,将你包抄在中间,叫猎物无路可逃。”

“可你终究还是战胜了它们,成功逃回来了。”崔辞带着钦佩的眼神望向慧伽,“我没想到你经过这些事情,从前从未听你说过。”

慧伽拿起酒壶,又喝了一口,道:“不过是些痛苦的遭遇,过去便过去了,没什么可说的。再说,我也并没有战胜任何东西,寒冬,狼群,雪地。。。我根本走不出那一望无际的草原。我只是在将死之前,遇上了一个从西藏来大辽传道的密宗和尚,他把我救了下来。往后的好几年里,我便跟着他在辽国四处游历,传播佛法。”他顿了顿,“说来有趣,在我小的时候,我师父常来我家做客,他与我娘说,我与佛有缘,果然如此。就算我离开了大宋,终究还是会走上剃度修行这条路,这是佛祖的意思吧。”

崔辞点头道:“无缘不度,这确是佛祖的意思。慧伽,我今儿听了你这么多过往的事,不陪你喝几壶,实在不够意思。”说着,他抓起了一壶酒,仰头倒进嘴里。

慧伽扭头,目光停留在崔辞的脸上,他淡淡笑了笑,道:“我那位密宗的师父因藏密仪轨与当地的契丹贵族发出了冲突,被人暗害了。我跟着他的那些年,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大宋,所以他死后,我将他安葬完毕,不久便回了大宋。我娘临死前,叫去找可政禅师,她说他一定记得我,我可以随时去找他。”

“是么?你娘这么说。。。”崔辞眼神闪烁了一下,将那壶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一定有她的道理,可政禅师慈悲为怀,定然不会忘了你。”

令人尴尬的寂静在二人身边蔓延,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大人,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慧伽咬紧下唇,眸中浮着一层薄薄的水光,“我并不想亵渎了我师父,但那的确是真的。可政禅师并不只是我的师父,他是我的亲生父亲。”

“啊!”崔辞轻轻地惊呼了一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是我娘临终前告诉我的,”他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在我的记忆里,我师父从前总去我家里。我母亲就赶他走,对他极不客气。他只默默站在院中,现在想来原来皆有因果。”慧伽眼底蓄起的泪水,终于决堤,“今天在我眼前燃成灰烬的,是我师父,更是我的父亲。”

“慧伽,”崔辞向前倾身,伸手扶在他的肩头,“你真的觉得禅师已经死了么?”

“大人?你,”慧伽浑身一震,“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身上流淌着可政禅师的血,你心里装的是禅师的对你的教诲,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禅师的影子,你的生命便有一部分是他。所以,你活着,他便并没有死。你是他生命的延续,并不只是血脉上的延续,而是他存在时所留下的印记。”

慧伽长舒了一口气,原本紧绷的肩线在夜风中渐渐松弛下来,“大人,”他抬眸,正对上崔辞含着月色的眼睛,“谢谢你!”

***

隔日一早,崔辞顶着宿醉的脑袋从床上爬起来。从小窗望出去,江上冰面在日照强光下,有所松动,看来最迟明日便能行船了。

门口传来敲门声。

崔辞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慧伽。昨夜那场宿醉,显然也让他够呛,慧伽惨白着一张脸,唇色淡得近乎透明。

“大人,昨夜睡的如何?”

“回屋已是三更,才睡几个时辰,”崔辞揉了揉脸,“疲乏的很,你呢?”

“我没睡,”慧伽回答的干脆,“只等着你醒。咱们今日再审审孙问川,我总觉得他还有所隐瞒。”

“难说,”崔辞道:“他说那位叫轮回佛的疯子若是再不给他解药,那么他今日就会死。他如今是一心求死,昨日已经那样了都没说出什么,今天就更不会说了。再者说,我瞧他也撑不了多久了,如何再能用刑?”

二人边说着,边往隔壁云想容的禅房走去。到门口,崔辞抬手,敲了两下,唤道:“云姑娘!”

门里没有回应。

难不成一早又去瞧那伤员坚战了?崔辞心里一堵。

“云姑娘!”他又重敲了两下。

万没想到,那门“吱呀”一声开了。原来禅房门只是虚掩着,并未上锁。

崔辞与慧伽对望了一眼,都觉不妙,随即推门进去。

“云姑娘,云。。。”

瞧见屋里的情景,崔辞僵在门边,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云想容蜷缩在地上,面朝下俯卧着,颈后一道深紫色的指痕。

“云姑娘!”慧伽连忙蹲下,将她翻转过来,见她睁着眼,但瞳孔里光早已散去。她前颈另有四道深紫的指痕,微涨的唇角凝着一道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