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的两天,林志风再没踏进家门。他每天下午照常开店,夜深了就蜷在七十岁老娘的炕梢凑合过夜。
林雪球打电话问起,他只说史秀珍这几日血压不稳,得留下照应。
电话这头,郑美玲捧着本菜谱装模作样地翻看,耳朵却悄悄支过来,连书页都忘了翻。
二十年前的年根儿,也是这光景。
药盒的“秘密”终于被发现,俩人爆发了最激烈的争吵后,林志风白日里仍回来做饭熬药,入夜却再见不到人影,当时郑美玲的说辞也是奶奶身体不好,爸爸要去照顾。
那年除夕的爆竹声格外喧闹,满桌菜肴冒着虚假的热气,大人们强撑的笑脸后藏着心照不宣的离别。只有十岁的她,还傻乎乎地往新棉袄兜里塞满糖果,以为这样的团圆会永远继续下去。
“多余和他讲这些。”郑美玲将书一合,躺在沙发上,扯过沙发上叠好的棉被时,她嘟囔了句,“棉被咋这么薄。”
林雪球心里是不担心的。无论是今时,还是二十年前,林志风的“离家出走”都并非源于恨,他只是无法面对郑美玲。
在雪球的记忆里,那段日子母亲总是躺在炕头或蹲在卫生间,炕沿那提卫生纸耗得飞快,装着血污纸团的垃圾袋似乎永远也丢不完。
小年那天,史秀珍风风火火闯进来,一手拽着雪球,一手架着裹成粽子的郑美玲就往卫生所赶。
诊室里飘来“没流干净”“得刮宫”的只言片语,夹杂着奶奶数落母亲 “糊涂”的声音。
当郑美玲被搀出来时,雪球正蹲在雪地里堆雪人,抬头间看到母亲的脸竟比雪人还要惨白。
那晚林志风终于回了家。
雪球趴在里屋写作业,听见外间传来奶奶絮絮的复述:“没流干净”“刮宫”,当那句“为省几个钱没去医院”砸下来时,父亲爆发的抽泣声像把钝刀,生生剁开了夜的寂静。
后来雪球才懂,父亲的心知肚明。婚姻的破碎从来不在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而在自己的无能。
这也解释了为何在母亲离开后,父亲总在深夜抱着酒瓶对着电话痛哭忏悔。有次雪球听见他喊着“美玲啊”,她急忙抢过听筒,却发现那头只有空洞的忙音。
多年后回望,雪球更能看清那些被烟火气掩盖的残酷。
在煤灰与油烟熏染的每一个清晨与深夜,他们早就在油腥里熬成了两具空壳,却还要互相撕扯着仅剩的血肉,去填生活的窟窿。
她看到的其乐融融,不过是精疲力竭后的相互依偎,是绝望中强撑的笑脸。
郑美玲的离开,从不是突然的决定,她是经年累月磨损后,终于绷断了弦。
林志风不着家的时光里,瑜伽垫成了母女俩交心的场所。
电视里播放着郑美玲特意下载的孕妇普拉提视频,林雪球第一次向母亲完整讲了她和石磊的故事。
郑美玲轻松劈出一字马,动作流畅得不像五十岁的人,“闹了半天你压根不喜欢人家啊。”她调整着呼吸节奏,“本来觉得石磊那小子不是好东西,现在看来,你也强不到哪去。”
另一边,林雪球僵得像块木板,活脱脱就是史秀珍的翻版,“妈,你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
“你自己说的,图他可靠,图他对你好。”郑美玲掰着手指细数,“平时就手机聊聊天,月末见个面,吃吃饭看看电影。”
“我工作那么忙,月末能抽时间已经很不容易了!”
“月末见面是因为不忙吗?”郑美玲一掌拍在林雪球后腰上,帮她调整姿势,“那是因为排卵期到了!”
林雪球猛地回头,正对上母亲意味深长的目光。她眯着眼睛,嘴角挂着洞悉一切的笑,“吃饭看电影之后的事,不用我细说了吧?不然这小崽子哪来的?”
电视里的教练还在温柔地指导呼吸,母女俩之间的空气却安静了。
林雪球还在琢磨母亲怎么把自己生理周期记这么清楚,郑美玲已经利落地换了姿势,仰头望着天花板继续分析:“不说别的,这都多少天了,就看你哭过一回,还是因为我和你爸在饭桌上掐架。”她鼻子喷出声轻哼,“真要动过感情,就算死心了也不可能一滴眼泪都不掉。”
“那你呢?”林雪球冷不丁反问,“和我爸离婚时你哭了吗?”
“没哭。”郑美玲转过头,目光穿过雪球望向远处,“那时候哪有功夫哭?进厂第一份工,一天干十八个钟头,晚上十个人挤一间宿舍,洗澡都得腚碰腚,两人挤一个淋浴头。我当时也是你这个年纪,再像娇滴滴小姑娘抹眼泪,让人笑话死。”
“那时候工资多少?”林雪球追问。
“说着你和石磊呢,少转移话题。”郑美玲斜了她一眼,手上却温柔地帮她调整姿势,“虽说你爸毛病不少,可大毛病真没有。能吃苦,肯干活,脚踏实地。”她顿了顿,“那会儿心里恨他只想走,可把你留给他我放心。这点你得承认,你老娘还是给你选了个好爸吧?”
林雪球点下头,心里不自觉地拿石磊和林志风比较起来。
她想,石磊应该也会是个不错的父亲,虽然少了父亲那张能说会道的嘴,但那份不声不响的周到同样难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郑美玲打断她的思绪,“都凉透的黄花菜了,甭惦记。”她帮林雪球扶正腰背,“以后这孩子就咱们仨养,谁也不需要。你要是以后结婚有顾虑……”她拍拍女儿肩膀,“孩子跟我姓郑。”
“没打算结婚,孩子还是可以跟你姓郑。”说完,林雪球彻底瘫在瑜伽垫上,像只泄了气的河豚。
郑美玲挨着她坐下,顺手抹去女儿额头的汗,“结不结都行,反正有我和你爸给你兜底。”顺手捏了捏她的脸,“要是结了又离,随时回来跟我们凑合过。”
“婚一点不催?不愧是二十年资深深漂,思想这么前卫。”林雪球侧过脸看她。
“跟漂哪儿有什么关系?”郑美玲的手指轻轻拨开黏在林雪球脸上的碎发,“你爸哪也没去过,可他在这儿,也会这么说。”
说着,声音软了下来,手已经自然地搭在了女儿的小腹上,“等这崽子一落地,你就知道咋回事了。”
在这一刻,林雪球心中涌动的情绪像一杯兑了水的烈酒。六分是温暖,四分是刺痛。
三十岁的身体诚实地遵循着生育本能,可这份“天赋”却让她不寒而栗。她盯着自己的腹部,仿佛在看一个即将启动的定时炸弹。
成为母亲意味着什么?如果孩子降生后,她没能立刻获得那种传说中的无私奉献精神,是否就证明她是个失败者?
但更可怕的是,如果真的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甘愿牺牲一切的“完美母亲”,那她原本的人格又将被挤压到哪个角落?
郑美玲温热的手掌还贴在她肚皮上,林雪球却感到一阵战栗。
阳光把她们相贴的影子投在墙上,那轮廓既像拥抱,又像束缚。
周五的暮色染红了窗,袁星火踩着夕阳叩响了林家的门。
他送来的三张金海湾洗浴门票成了喊林志风回家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