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间传来哗哗的水声。

剃须膏在下巴上堆起雪白的泡沫。袁星火侧头,镜子里又映出倚在门框上的葛艳。

“真让我去北京?”剃须刀悬在半空,“那一年到头可就春节能回来。您今年五十五,算您能活到一百二,咱娘俩还能见六十五回。”

葛艳的眉毛竖了起来,“一百二十岁?那不是老妖精了?”

“说的就是啊。”袁星火刮掉左脸的泡沫,露出苍白的皮肤,“你要就是一普通人活到九十岁,能见三十五回,再多活点,也超不过五十回。”

“越说越没边了!我哪是要你非去北京不可?”葛艳一把拍在门框上,“你要找个能干的媳妇儿也行啊,你这一下班就鼓捣你那些活祖宗,死破烂,我和老袁一辈子攒的家底儿早晚被外人拱了去!”

哗哗的水声没能淹没葛艳的唠叨,袁星火干脆将门一关,“洗澡!”

镜子里,几撮没刮干净的胡须还支棱着,像荒地里倔强的枯草。

外面传来葛艳离开的脚步声,他擦干手,摸出手机。

置顶聊天记录停在上个月。他发的“我到北京了,要不要请我吃饭”,下面只有林雪球回的一个忙碌表情包。

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听说你要带人回来”打了又删,最后锁了屏幕。

葛艳的催婚攻势像黑龙江的潮水,来得猛退得也快。麻将馆的电话铃一响,她抄起羽绒服就往外蹽,“三缺一!给老姐妹们送温暖去咯!”

屋里静下来后,袁星火盘腿坐在飘窗前。金属船模零件散在桦木托盘里,他捏着桅杆,目光越过几重院落,停在那栋灰瓦小院上。

当年建三层小楼时,他特意选了东南角的房间。双层玻璃擦得透亮,一抬眼就能看见林家小院。

天色渐暗,袁星火又往窗外瞥了一眼。林家的院子依然静悄悄的。

他一拧眉把刚拼好的船模又拆散,金属碎片叮叮当当落回托盘,惊醒了蜷在他身旁的玳瑁猫。

七点整,三个身影划开林家院子的雪幕一、二、三,没有第四个人站在雪球身边。

他的心突然跳得快起来她是独自回来的。

铁道公园静悄悄的。袁星火拂去秋千上的积雪,把自己的围巾铺在上面。等待那个不一定会到来的她。

后来,她真来了。只是见着他就跑。

袁星火早就习惯了。从小到大,不都是他追着哄着吗?他原打算这样追着她跑一辈子的,可十七岁那年,现实没给他机会。

起初他们隔着手机能聊到深夜。节假日他去北京,她总挤出时间带他逛遍大街小巷;寒暑假她回老家,一个电话就能约出来。袁星火总觉得,虽然相隔千里,但那份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就像秋千铁链上的锈痕,越磨越亮。

可三年半前,她正经谈了恋爱,不知是避嫌还是真有人陪了,渐渐断了联系。他去北京找过几次,不是碰上她忙,就是人根本不在北京。

他了解林雪球,说男朋友加班时,她眼神飘了一下;说到随礼的时,他又觉得林雪球没有在诓他。

这次,她可能真是奔着结婚去的。

烟花炸开的瞬间,他看见二十年的期待碎成星屑。袁星火在元旦假期的第二日彻底躺死在床上,葛艳进门拎了他三次,愣是一次也没拎起来。

假期迎来第三天,袁星火依旧把自己钉在床板上。

“没出息的夯货!”葛艳冲进房间,扒开袁星火的眼皮,手机屏幕几乎怼到他的鼻尖,“睁眼瞧瞧!林志风昨晚在社区群里找车下午去机场呢!”

“关我啥事……”袁星火的气息虚弱地把最后一个字拉出长长的尾音。

“装什么犊子!茶叶水果塞后备箱了,车给你热好了!”

葛艳直接拉开衣柜扔出羽绒服,“你就把车开他家门口去,这就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机会,再把握不住,婚事就听我和你爸安排!”

最后一次机会?袁星火心里清楚,机会早就像指缝里的沙,漏得差不多了。要是能成,恐怕早成了。这些年他不是没试过表白,可林雪球不是装糊涂把他真心话当玩笑,就是用“一辈子好哥们”挡回来。

他想,就当送个行吧。往后她带着丈夫回来,怕是连独处的机会都没了。

他拎着茶叶水果刚到林家门前,就听见屋里炸开的争吵声。

怀孕?打胎?

怀了就结婚呗,为什么要打?

袁星火的手悬在门板前,好像明白了什么……

下一秒,不等他反应,就被捞进了屋子。

于是,当袁星火听着屋里母女俩一声高过一声的争吵,饿得发慌的胃都揪了起来。

“要是不想打就留着!我跟着养!”两天没正经吃过饭的他,一嗓子吼出来差点把自己震晕过去。

屋里霎时死寂。

郑美玲和林志风眼珠子瞪得溜圆,像见了活鬼。袁星火耷拉着眼皮偷瞄林雪球,那丫头倒是一脸淡定。

“你是石磊?”郑美玲试探问过去。

见袁星火头摇得跟拨浪鼓似,郑美玲心里的火又窜上来,“那去一边凉快去!”

袁星火乖巧地缩到门边,一抬眼,又对上林志风审视的眼神。

“有没有可能……”林雪球抢过验孕棒,冲着郑美玲晃了晃,“这是我的幽门螺杆菌试纸?”

袁星火的喉结滚了下,耳根子烫了起来。

屋里的四个人像在玩一场“谁是小丑”的击鼓传花游戏,阵阵鼓声中,“小丑”的帽子正好落在了他头上。

袁星火努力张了张嘴,可他明白,这会儿就算把嘴皮子磨秃噜皮,也圆不回这个场子了。

另一边,林志风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脚尖在地上打圈儿, “妈呀,这不闹大笑话了吗?”他转而瞪向袁星火,“你小子,这事儿可不许往外胡咧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