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光从门缝倾泻进来,她的背影笔直地向前走去,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有些选择,不需要犹豫。
电梯缓缓下沉,镜面映出她单薄的身影。肩线分明,像那些年独自走夜路时,橱窗玻璃里一闪而过的剪影。
这几年加班是常事,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回家。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表,走得精准又安静。她不觉得孤单,只觉得踏实。工作筑起的高墙,替她挡下了太多难以启齿的心事。
即便石磊偶尔抱怨,她也只是沉默。在她看来,时间就该用在刀刃上,舍不得给的人,本就不值得。
可此刻,那张照片挥之不去。父母穿着体检服站在医院走廊,姿势僵硬得不自然,仿佛在等她来扶正。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被抛下的人。直到现在才惊觉,原来这些年,真正在抛下别人的,是她自己。
电梯门开,热浪涌来。她加快脚步,仿佛这样就能甩掉心头涌上的重量。
林雪球匆匆赶到抽血区,远远看见袁星火正低头替林志风核销体检项目。
老林按着刚抽完血的胳膊,龇牙咧嘴地嘟囔:“这针也忒狠了吧?”
林雪球笑着走上前,轻轻按住他的胳膊,“您这皮糙肉厚的,就这点针眼也叫疼?”
林志风夸张地倒吸一口冷气,“哎哟,闺女,你手劲儿比护士还扎实。”
袁星火抬头看见她,眼角弯了弯,“散会啦?”
她环顾四周,“嗯。我妈呢?”
“她自己先上楼去妇科了。”袁星火将核销单收好,塞进文件袋,“说闭着眼都能走完流程,让我盯紧老爷子。”
“那你继续陪爸,我去找她。”
林雪球快步穿过走廊,诊室门前人来人往,步履匆忙,电子叫号声与脚步声交织混杂。她在人群中搜寻许久,终于捕捉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郑美玲正攥着体检单,微微仰起头,眯着眼睛吃力地辨认导诊牌上的字。她穿着宽松的体检服,袖子被捋到手肘上,露出瘦削的手腕,这个总是雷厉风行的女人,此刻像个迷路的孩子般茫然。
林雪球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
那个当年只身南下、连头都不回的背影,已经不再那么挺了。
郑美玲察觉到有人靠近,刚要开口问路,认清是林雪球,脸上那点慌乱立刻收了回去,换成熟悉的埋怨,“不是说不用你来?净折腾。”
林雪球没接茬,只是把她手里的体检单轻轻抽过来,指尖蹭到她曾经握得很紧、如今松了点的拳头。
“我知道您能行。”她语气不软不硬,像哄着不肯吃药的孩子,“可我在的话,查得快点。”
郑美玲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她点了点头,脚步声落在女儿身后。
两人并肩走进走廊尽头的光里,一高一矮的影子落在地上,几乎叠在了一起。
诊室门口排队的人不多,郑美玲很快就进去了。
林雪球坐在走廊长椅上,习惯性地整理起检查单。她按最优路线重新规划了检查顺序,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二十分钟过去,诊室门依然紧闭。林雪球抬头看了眼时钟,又低头翻看资料。这些年郑美玲独自在深圳打拼,三餐不定时,熬夜是常事。他们这代人都是这样小病靠扛,大病靠忍。
就像那颗二十年前崩裂的臼齿,至今还豁着口。
想到这,她笔尖一顿,在单子边缘补上一行小字:口腔科-补牙。
整理到最后一张时,内科单上一行小字突然刺入眼帘。
既往病史:甲状腺肿瘤,术后已愈。
她的手指僵住了。
母亲从未提起过这件事。
她还在盯着那行字,余光里,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是郑美玲。她扶了下门框,喘着气,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又闯过一关,没啥事!”
林雪球没有应声。她慢慢举起体检单,挡在两人之间。
郑美玲不明所以,伸手去拿:“咋啦?”
雪球没松手,纸页又往前递了半寸。
郑美玲眼神一滞,顺着纸边望去,女儿正死死盯着她锁骨上方,那里有道几乎融入皱纹的疤。太浅了,她自己有时候都注意不到。
郑美玲抬手掩住疤痕,“嗨,那玩意儿啊,都老黄历了,早好了。”
“什么时候的事?”雪球语气冰,脸也冷。
郑美玲发虚,“……就你高考那年。”
空气又凉了几度。那句话像按下倒带键。
那个高考后的夏天,她收拾好行李准备去深圳。就在上车前,郑美玲打来电话,说公司出了急事,这次别来了,寒假再说。
她当时满脑子乱七八糟地猜:是不是她那边有人了?不想自己过去打扰?
她赌气掉头回了家,一个月没联系。
原来那通电话背后,是病房,是手术刀,是郑美玲一个人躺在南方医院的床上,缝合一场谁也不知道的创口。
“为什么不告诉我?”
郑美玲原以为,这事能藏一辈子,藏到咽气。可人一上了年纪,脑子就不够使了。刚进门前还想着把检查单带上,护士一喊名字,她就忘了。
这辈子她最擅长的事就是“该扛的自己扛”。从机械厂下岗,到南方拼出一间房,吃过多少苦她都懒得数。她不爱讲,更不愿把这些写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