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员引着邱方走进来,她下意识起身迎他。邱方走近,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坐下,怎么看都是一个忠厚前辈的做派。

菜很快上齐,邱方招招手,示意她坐近一点。那手势有点令人不适,但她还是乖乖挪近。一张可容纳八人的餐桌,两人靠那么近,居于一隅,有点滑稽的样子。

突然之间,邱方这个人,也如同这景象一般,令她觉得滑稽。

“等久了吧?”

她下意识低头,目光恰好对着邱方的腹部。在中年男人当中,邱方已算是注重身材的,每天无论多忙,必须游泳两千米。可那微微凸起的腹部,仍透出对抗基因对抗岁月的无奈。

邱方欣赏着她不由低头的无措。

薇薇安想的却是,埃里克说过,她总喜欢低头。

低头的时候她变得不一样,仿佛在刻意诱惑对方。

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这是第一次与邱方在白天见面。相识那晚,是场晚宴,宴会厅水晶灯下,人人面孔都如蒙上滤镜,光彩照人。后面几次见面,则都是夜晚,在高档餐厅与威士忌吧,那精致暖调灯光,也令他脸庞多了一分轮廓感,不入眼的部分,则隐入暗处。

金钱可以给一切都镀上微光。

可这个中午,青天白日,哪怕在餐厅包间里,仍亮着灯,但面孔甚至毛孔都一览无余。邱方那格外圆润的漆白色大脸,脸上遥遥相望的五官,无处遁形。

这直射光线,如此直白,如此残酷,轻易就撕破她为两人关系刻意加上的滤镜。她原本告诉自己说,这是个盛年女子与业内大佬的邂逅后续,一段没有意图的浪漫之约。

可这张脸如此平庸,揭穿了她的谎言。

这原不过是一个庸俗至极的故事。

内心波涛汹涌,可这些情绪无法尽数表达。她只觉得自己愣神,不停走神。可邱方视角中,这姑娘有点忸怩,频频低头,怎么仍是这样害羞。

无论她如何害羞,邱方则全程高谈阔论,举止自如。她猜,他在下属面前这样出口成章惯了,从不知沉默平静为何物。因为人人总面带微笑频频点头附和他,于是他真认为自己字字珠玑,不容忽略。

这一次邱方送她的礼物,是不便在公开场合示之于人的,La Perla 的睡衣。小小一件黑色真丝睡裙,细肩带,露背,盛惠六千元。对她来说,又是那种并非真的买不起,可无端端也很难下手的物件。

男女之间送私密衣物,难免有种狎昵之气。薇薇安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无法像收到鲜花或香水般,坦荡大方道谢。比方那束即将枯萎的巨型玫瑰,仍在她办公桌旁没有丢弃。

那便是她乐于宣之于口的礼物。

楼上,便是新开张不久的宝格丽酒店,邱方的房间正在那里。但他并未停留多久。他这个年纪,又耽于情欲,实力只算中等,薇薇安不得不拿出演技。好在他还有公事,匆匆沐浴,整理行装,跟薇薇安说:“不用急着退房,房费我付过了,需要什么就叫客房服务,签单就好。”

她假装睡意朦胧,避免不知谈什么的尴尬。

他前脚关上房门,她后脚就爬起来。开电视,无聊。刷手机,没意思。她干脆叫跑腿服务买件泳衣,去楼下游泳。宝格丽的泳池,她之前在社交媒体上看过许多网红专门打卡,但自己还没来过。

几乎耗尽体力,才游过一千米,薇薇安游泳并不擅长,只勉强算会。就这点技术,还是前年为了自由潜才勉强学会。

那年不知为什么,自由潜忽然流行。朋友圈里,总能看到美人鱼般曼妙身影,一望而知是专业摄影师作品。她也赶时髦,专门请教练学过几节课,但拍过一套漂亮照片也就丢下了。

自由潜,大约是某项运动必须配备摄影师这股风潮之始,后来又有了飞盘与浆板,都是如此。亮马河畔,常有人潜于树丛中,用单反相机长时间拍摄,开始还以为猥琐男偷拍,可顺镜头方向望去,常可见全妆比基尼女子在浆板上凹造型,摇摇欲坠,但无论怎样歪斜,力求姿态优美。

工作日下午,泳池并没什么人。她游累了,池畔是一个个小隔间,以白纱隔开。她在角落一间躺下,百无聊赖刷着手机。不远处某个隔间里,有人悉悉索索低声说话。

薇薇安忽然汗毛直竖。

那声音和腔调,对她来说不算熟悉,却很难忘记。

是埃里克的声音。

“这就累了?要不要再游几圈?”

“怕了你了,我才不去。”女人的声音出乎薇薇安意料,低沉厚重,又带着些有意为之的甜美。

薇薇安无端地觉得,她年纪一定很大。

“那我帮你拿点喝的。”那声音竟朝着她的方向过来。

薇薇安十分尴尬,马上用毛巾遮住头面,佯装休息。

可立即又觉得自己够荒谬。干嘛要躲着?

她带着一种奇怪的赌气走出来,再次滑入泳池。浮出水面吸气之间,果然见埃里克从泳池边走过。

不晓得他认出她没有。

她游了几圈,抵达池壁,停下来,甩甩头,晃去头发上的水珠,再次上岸。

没多久,他走过来,停在她的隔间前面,托盘上一听冰苏打水,罐身上一层密密麻麻小水珠。

薇薇安见了,不由打个寒战,边用毛巾擦干头发,边上下打量他,莫名其妙语带讽刺:“您这服务真够周到,上次怎么没看出来。”

他瞥一眼远处的躺椅,轻声说:“那也不比你潇洒,工作日还这么悠闲,果然是艺高人胆大。”

薇薇安不想斗嘴,显得仿佛多么在意似的,伸手拿过苏打水:“那谢谢咯”。

声音却都带着点鼻音。以为自己演技绝佳,没想到演戏还挺难的。

远处传来女声:“Eric,我的手链你看到没?”

他点头示意,转身离开。

她又潜入水底,头顶水流涌动。她放松四肢,周围声音变得极远又极慢。她仿佛躺在幽暗河底,看头顶上时间的水流飞奔而去,又似乎有个分身,缓缓上升至天花板,冷眼俯视并嘲笑着她。

忽然没了心情,她干脆收拾东西上楼。

运动半晌,她有些饿。中午那餐饭和邱方吃得并不放松,她几乎没吃什么。

于是点了全套下午茶到房间,带着种奇异的报复心理。可让她沮丧的是,这小小的所谓报复,对邱方来说什么都不算。

更不顺心的是,发现耳环丢了一只,遍寻不见。虽然只是珍珠加碎钻,但也是一对 Tasaki,令她暗自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