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里人不算多,舒缓的华尔兹旋律从角落里的留声机里溢出来,萦绕在大厅四处。
徐应明早已等在那里。看见来人,她习惯性地瞥了眼腕上的手表,说:“你迟到了。”
她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刚译完一份电文。”程代颐机械地解释说。
徐应明没有说什么,点点头,然后转头对服务员招招手:“来两份吞达朗牛排香槟沙司,七分熟。”
“好的,二位长官稍等。”服务员飞快地记下。
徐应明收回目光,视线落在程代颐身上,淡淡地说:“正好今天有空,把你叫过来。这里还算是清净,没办公室里那么多规矩。”
程代颐抬眼看着她,眼中讥诮之色一闪而过。话虽是这么说,可眼下两个人都身着军装,徐应明眼眸深邃地靠在座位上打量着她,气氛并不比在保密局时缓和多少。
“徐专员想说什么?”程代颐十指交叠,手肘抵着桌面,微微前倾地看着徐应明的眼睛,“如果是关于关秘书的案子,恕我无可奉告。”
徐应明眯起眼睛:“我记得我不久前提醒过你,做事之前想清楚后果。还是程科长料定不管结果如何,我一定会保下你?”
“成王败寇,徐专员若是不愿,大可以去向南京汇报。”程代颐冷淡地说,“你不要指望我会感激你。”
徐应明叹息一声,她当然清楚。只是她始终过不了心中的那一道坎,程立才并非因她而死,可自己却又确确实实因他的死而得了利。这么些年,徐应明心中始终对程代颐怀有愧疚。
程代颐恨她,徐应明心知肚明。她痛心于这个女孩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黑暗道路上越走越远,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论公,我且算是你的老师;论私,我也勉勉强强算的上是你半个师姐。”徐应明想起当年沙坪坝褚教授办公室里第一次见程代颐时的情景,不禁轻叹一声,“你又何必如此恨我?”
“徐专员,”程代颐笑得有些怪异,“您果真同大家说的那般冷情冷性,也是,连自己亲生父亲都下得去手,当真令人佩服。”
徐应明动作一顿,凌厉的目光一瞬间射向程代颐。
眼见自己的话戳到了徐应明的痛处,程代颐冷笑一声。
“只可惜,我没有徐专员您那么冷血,还做不到大义灭亲。”
徐应明眯起眼睛,桌子下面手指却不自觉地攥紧,指甲几乎要扣进肉里。
“程代颐,你要清楚,”徐应明冷声开口,她感觉自己的嗓子有些干涩,“你的父亲程立才是共党,是我们的敌人。你这是要为他喊冤吗?”
“你们终于承认了。”程代颐用力甩了甩头,瞪着徐应明说,“你们伪造我父亲叛变的假象,这才引得共党出手杀了他。”
徐应明心想杀死程立才的人不是共产党,可她却不能说出口。只得无奈地看着眼前的人。
“程代颐,你不觉得你的种种行为都很矛盾吗?”她语重心长地说,“你口口声声说要报仇,杀共党,可是你父亲就是共党。”
“那是他们应得的!”程代颐低声吼道。
徐应明皱起眉头,盯着程代颐,缓缓摇了摇头。
“你不是想不清楚,你是害怕了、胆怯了,知道自己无力同我们作对,这才将一腔恨意尽数压在共党身上。你害怕你父亲的仇无处可报,因此只得挥刀指向更弱的一方。”徐应明神情严肃地凝视着她,又觉得这一番话实在有些明显,容易给自己惹上麻烦,于是又补充说,“这不得不让我怀疑你对党国的忠诚,会不会有一天为了报仇而不择手段,不惜损害党国的利益。”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
“就像这次一样。”
程代颐轻笑一声,盯着徐应明。
“徐专员大可放心,共党杀我父亲,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还是您吗?”她往前探了探,直直盯着徐应明的眼睛,笑着说,“我不会伤及无辜只有您。”
她向后轻轻靠在椅背上,无所顾忌地笑着。
“什么党派主义我才不在乎,徐专员若是害怕,大可以向您的那些好上峰们去举发。但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收手。”
徐应明移开目光,猛然起身向外走去,桌上的午饭几乎一口未动。她没走出两米,却又忽然停下来,沉声开口,却没有回头。
“程科长放心,我徐应明说话算话,既然有言在先不追究此事,便不会食言。”她顿了顿,叹息说,“往后,好自为之吧。”
一个星期后,总部的批复便发到了孟均漱的手中。当天夜里,两个蒙面人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曾克伦的房间。
待人们发现他的尸体时,已经是三日后。
尸体在炎炎夏日里散发出腐烂的恶臭。消息报到浙江站后,孟均漱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看来是共党锄奸队找上门来,可惜了。
警察局见状也不再多问,一起凶杀案便草草地定了性。
徐应明当然知晓这并非组织的手笔。曾克伦结党营私,勾结外人,怕是已经触犯到上面的逆鳞,至于孟均漱又是如何添油加醋,她便不得而知了。
与总部批复前后脚到达浙江站的还有督查室打来的电报。
因为曾克伦的案子,上面不痛不痒地说了徐应明一番,不过是些要她莫要疏忽大意,加强对浙江站人员的督查监管之类的云云。
徐应明看着电报纸上译出的文字,终于露出由衷的笑意。
58 组织
一九四八年的夏天在一道道无声的炮火之中悄然到来。前线早已打得不可开交,后方的人们在真假难辨的新闻报道和日复一日飞涨的物价中惶惶度日。
内战已经打了两年,没有人知道这一场战争何时结束。
徐应明在一个闷热难耐的清晨收到了朱砚平的来信。在看见信封上那一行熟悉的字迹时,她竟有一瞬间的怔愣。
信是从沈阳寄来的。徐应明心情复杂地拆开信封,目光匆匆扫过。 徐应明中校亲启:
自南京一别,已逾一载。昨日傍晚时分,于沈阳城内侦察巡视,不知觉间竟行至徐家老宅。见庭前草木萋萋,思及眼下战局,不禁触目伤怀。又想到从前你在这里长大,漂泊十六载竟不得归,不住扼腕叹息。
去年八月,杜司令调离指挥部,陈、卫二人先后接替其职。然而不曾想共军来势汹汹,我数百万军队竟然节节败退,近百平方公里土地拱手相让,如今惟余长春、沈阳、锦州、葫芦岛等几座孤城矣!
卫司令命我随军驻守沈阳,然眼下形势却不知又能撑得几日。沈、长交通断绝,单凭空运补给已无法维持。困于城中,一连数日只闻城外炮火连连,电台信号时常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