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婉娘清脆的笑着:“叶大少吩咐,自然照办。”
烛火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余婉娘看不透叶先霖。初见时,她只当叶先霖是个养尊处优的小白脸,被家族派来历练的纨绔子弟,搞砸了也无妨。考究的衣衫,精心的配饰,举手投足间刻意拿捏的气度,都让她从心底里瞧不上。可昨夜叶大少不客气地将她施展的美人计识破,游刃有余地跟那活死人”张韬铭装傻充愣,与笑里藏刀的谢云生称兄道弟,跟雷鹤存针锋相对不落下风,甚至跟跟殷明敬玩欲擒故纵暧昧不清,如今遇见江澄,却又化身为谦逊得体的晚辈。
烛光下,叶先霖的侧脸线条柔和,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哪里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分明是个深谙世故的老江湖,像水一样遇方则方,遇圆则圆,七十二般变化信手拈来。
这人,不容小觑。五寅镇真的要变天了?
叶先霖亲自为江澄斟满酒,殷勤的像是个新女婿面对老泰山。江澄久在江湖,不喜欢客套,将酒放在唇边,沉吟了一下,终于说出来意。
“叶大少,你的箱子里真的放着木胎?”
11、夜宴 上
夜雨淅沥,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那是当然。”叶先霖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青瓷酒杯,目光坦然迎向江澄,“那是我叶家的传家之宝,慧通禅师想要一观,我便央了家父带来。谁曾想竟在码头遭了贼手。”
江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轻叹一声,叹息声混着窗外雨声,显得格外沉重。“叶大少,这事有些棘手啊。”
“漕总是五寅镇的地下皇帝,您觉得棘手,那看起来这事还真的麻烦。” 叶先霖执起锡制酒壶,为他斟满酒,沉住心听他后面怎么说。
江澄并未接这奉承,只是拈起一颗蚕豆丢入口中,慢慢咀嚼着。
"你可知道被谢云生杀了的那女人是谁?"他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叶先霖笑道:“据谢会长所说,是个女飞贼,昨天在码头,就是她偷走了我的箱子呢。”
江澄却抬手抚摸了一下头发,古怪地笑着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叶先霖读不懂的情绪。“我若是说,昨天中午她绝对不会出现在码头上,叶大少又怎么说?”
叶先霖一怔,疑惑地看着江漕总。“漕总的意思是……你认识这位女飞贼?”
“怎么能不认识呢?五寅镇上的面孔都刻在我的心里。老爷们看不上的人,都是我江澄的朋友,大家都是穷苦人,平常里相互照应,死了人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过问。”江澄微微皱眉,一双眼睛骤然看过来,叶先霖被他看得身体不由得一缩。
“谢云生所说的女飞贼,其实是花船上的姑娘,名叫温曼琳。”
曼琳,叶先霖从那位没正形的江福生的嘴里听过这个名字。等等,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江澄,思绪飞转江小桃眉宇间的英气与眼前这位漕帮首领何其相似。五寅镇本就不大,江家兄妹若真是江澄的儿女,倒也合情合理。
“既然是一位烟花女子,怎么又做起了偷东西的勾当呢?”叶先霖假装听不懂弦外之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
江澄当然看得出她在故意兜圈子,便把话说得更加明白。“她不可能有那么好的身手,也没有时间作案。她是个替死鬼,所以她的箱子里当然不可能会有叶大少的木胎。”
“替死鬼?”叶先霖眉头一挑,饶有兴趣的问道,“是代替谁死的呢?”
江澄的目光如钩般直刺向叶先霖:“那我就不知道了。所以才来找叶大少讨一个主意。毕竟当时在场的人除了谢云生,就是叶大少您了。”
叶先霖垂下眼眸笑一笑,说:“江漕总既然是身为漕总,想必五寅镇三教九流都敬您三分,当时在场的可不只有我和谢会长,还有很多个小贩、船工、乘客,相信江漕总也已经问过他们了。他们是怎么说的呢?”
江澄未曾想到这年轻人居然心机缜密到这种程度,感慨道:“果真是上海滩大码头出来的人,比我们这种乡巴佬要高明许多。跟叶大少相比,我白吃了几十年的饭了。”
叶先霖还是保持着谦逊的模样。“江漕总言重了。晚辈孤身在外,不得不多想一步罢了。”
“既然如此,我也就没有必要藏着了。当时码头上的人看清楚了那女飞贼的样貌,他们很确定的一点就是,她不是温曼琳。是个生面孔,并且有功夫,还是童子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
叶先霖平静的点点头,并不追问,也不着急。
江澄疑惑地看着她。“叶公子就不想找出那女飞贼是谁吗?”
叶先霖抿了一口酒。“就连江漕总都找不出,我一个外来客,又怎么能找得出来呢?”
"假如我有了些线索呢?"江澄终于沉不住气,话一出口便懊悔地咬了咬牙。他没想到自己竟被这年轻人牵着鼻子走。
叶先霖这才抬眼,烛光在她眸中跳动:“漕总的线索是什么?说来给晚辈听听?”
“昨天白天,温曼琳一直都在花船上待着。黄昏时分才下了船,悄悄地去了一位客人家里。半夜时分在客人家里出来,就在街上遭遇横祸。”江澄的眼睛里带着几分愤恨,烛光将他半边脸映得通红,另半边却隐在黑暗中。“谢云生为了尽快抓获贼人,将同样身穿绿色衣裳的温曼琳当成替身,这是其一;还有其二。”他停住了话头,没有说下去。
叶先霖将热腾腾的鱼肚子和鱼眼睛夹给江澄,非常捧场的接住话头。“其二是什么呢?”
江澄却并没有直接说,而是说起了别的,看似与这个话题毫不相干。
“叶大少,五寅镇,你可知道为何要叫这个名字呢?”
叶先霖来之前是做过功课的,放下筷子,面带微笑。“晚辈来此之前,听家父说起过。五寅镇原名无银镇,据说这个镇子从前非常穷苦,住在这里的百姓以物换物,不知道世上还有银钱这般事物,直到通埠开渠,有了码头,日子才好起来,这里的权贵们觉得无银二字实在难听,也不吉利,就取了个谐音‘五寅’。”
江澄点头称赞。“叶家不愧是巨商、儒商,不过叶公子也是只知道表面的缘由,不知这‘五寅’并非虚数,而是实指。”
“实指?”叶先霖会意,“五寅,五虎,分别代表了五个人对吗?”
江澄越来越欣赏这个年轻人,一点即透,实在聪明。
叶先霖从江澄的眼神中知道自己猜对了,继续猜测下去。“晚辈来了这几天,见过的听过的也不少了。这五寅镇的风流人物大概也就是这么几位,我说一说您听听,若是不对还请漕总指教。”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刹那间照亮了整个厅堂。雷声隆隆中,叶先霖的声音却异常清晰。
“头一位,就是殷樾衡殷老爷。这是百兽之王,别说是五寅镇,就是远在上海滩,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位殷老爷在前清做到了三品大员,到了民国,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莫说是五寅镇,就算放眼整个南国,他老人家跺跺脚,也是能震一震的。他虽暂住五寅镇,不过是休整罢了,将来想必也会官居要职。"
"不错。"江澄简短地肯定。
叶先霖略一思考,刚要将江澄捧为二号人物,不想江澄看出她的意图。“这五寅之中,并没有我。我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江湖草莽,你不必过分抬举。”
叶先霖看得出眼前人不是喜欢阿谀奉承的人,便说:“那我就斗胆将您越过去了。排名第二的嘛,肯定就是雷阎王雷鹤存了。”
江澄又是默默一点头,他端起酒杯,却没有立即饮下,只是凝视着杯中晃动的酒液。
“第三嘛,张韬铭勉强算一个。虽然只是殷樾衡的走狗,但在五寅镇,也算是个人物。第四肯定就是谢云生了。”说到这里,她眉头微蹙,像是遇到了难题,“不过,这第五个人,如果您老人家不在其中的话,晚辈猜不出会是谁?”顿了一顿,她展颜一笑,带着几分俏皮,“总不能是这永安客栈的老板娘吧?”
“那人叶大少也是见过的。”江澄看着窗外的风雨,“不过你并不将他列为权贵或者老爷,但其实他却在五寅镇中占据着极为重要的位置。甚至能左右殷樾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