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云庭不答话,只是凝神皱着眉。初夏的日光透过婆娑的树影落到了他的发梢,染了一丝金。原本很是暖和的景致却因为他的脸色不佳而成了冰火两重天。原本威严森然的一个人,因着这两种极致反倒透出一丝不伦不类的别扭。
谢棋已经把脑袋搬空了,无奈这冷面神依旧没什么表示,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握拳干笑道:“大人,师父还等着小谢呢,不如等大人想到什么再找小谢?”
莫云庭依旧没有丝毫反应,就好像是睁着眼睛睡着了一般。谢棋等待良久不见答复,终于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自作主张悄悄往原路返回,十数步后,她听到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不要入宫,小谢。”
“为什么?”
谢棋急急转了身,却不想只见着了莫云庭一个僵直的背影和他渐渐离去的脚步。那也是在绿萝山庄里,莫云庭留给她最后的印象。一声“小谢”如同无意识的呢喃,黏住了她将要离去的脚步,却依旧没有带来什么变化。他甚至……只留了一个背影给她。
不要入宫,小谢。
谢棋回房这一路,不知为何脑海里一直印着这低沉的声响。时日明明已经是初夏,她却觉得心上某个地方像是沁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还透着要命的湿润。
第二日,便是启程回朝凤乐府的日子。启程之前,谢棋房里来了个稀客。房门敲响的时候谢棋正急匆匆收拾着房里的行装,以至于她开门的时候大汗淋漓,傻乎乎对上了脸色不佳的乐聆。
这朝凤乐府里除了尹槐和佳色,其余似乎人人都爱作出一副冷冰冰的高贵模样。乐聆一声不响进了房门,很是自觉地往她房里桌边的木椅上一坐,一派等着人侍候的模样。
谢棋心里本就憋了一口气,乐聆这副模样她便当她不存在,依旧是收拾该收拾的。终于,半盏茶后是乐聆憋不住了,她眼神漂浮,最终还是落到了谢棋身上,冷道:“上次,谢谢你。”
谢棋一时疑惑,“哪个上次?”
“你……”乐聆脸色发白,拳头紧握,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蔵天香。”
“哦,不必客气。”
“你……”乐聆红了眼。
谢棋依旧收拾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房里的柜子还没有整理。那柜子的底层放着还剩下的大半包蔵天香。她稍稍一愣,突然想到了乐聆这稀客来除了嘲讽以外的另外一种可能性。再回头看看乐聆脸色,这猜测恐怕也是八九不离十。谢棋缩回了手,问她:“乐聆,上次给你的蔵天香,是不是用完了?”
乐聆骤然抬起头,脸色越发惨白。她的身形依旧瘦削得如同一幅骨架。谢棋依稀记得就在她醒来的那时候,她似乎还没有瘦到这地步的……
“乐聆,你要不试试……戒了?”
“你不愿意给就算了!”
乐聆夺门而出,没有给谢棋留下半分解释的机会。而谢棋却在房里发起了呆她为了乐聆琴艺发挥正常而把蔵天香赠给她,究竟是帮助了她,还是害了她?她在房里足足坐了半个时辰,直到丫鬟来催说所有人都已经在门口等待,让她快些出门。
一月期到,绿萝山庄里就要彻彻底底地冷清下来。乐使们完成了今年的任务又陆续出发开始了第二年的长途跋涉,而尹槐和莫云庭,乐聆几人早已在门口久候:尹槐长袖青衫眉眼带笑,莫云庭神情淡漠,乐聆苍白憔悴。明明是一个月前的几个人,却说不出什么地方发生了一些变化。
谢棋站在门口最后望了一眼美轮美奂的绿萝山庄,终究背着包裹出了门。
彼时距离宫选之日只剩下短短两日。
所有的事情都尚不可知。
园中
谢棋一行人乘船回到朝凤乐府的时候正是午后,骄阳似火。她跟在尹槐身后气喘吁吁出了一身的汗的时候才恍然想起,春天已经过去,时候已经到初夏。
朝凤乐府早有人守在门口,见了初归的几个人,那些美貌如花的司花与司舞们齐齐露出了笑脸,莺莺燕燕排成了一列齐声道:“恭迎大人回府,恭迎尹大人。”
谢棋和乐聆跟在他们身后,自然是不会被提及的,但这不代表没人看。几乎是所有的司舞和司乐都在悄悄抬眼扫视着尹槐身后紧紧跟着的她们,一边探望一边窃窃私语着。彼时谢棋带了个面具,遮去了丑陋不堪的脸,没想到反而引来了更多的目光。随着莫云庭进府这一路,她已经数不清有多少道目光刀子一样划过她的身上,只好放慢了步子缩到了乐聆身后去,结果,这一缩,反倒更多了几分烦恼,那些原本细微的窃窃私语声一字不漏地传进了她的耳中:
“乐聆身后的人是谁?”
“瞧那腰扭得……不见得是官家子弟吧……”
“年纪大了些,虽然有副好身段,学舞学琴却终究晚了。”
“哼,青天白日带着面具,是想引人注意还是怎样?”
谢棋默默跟在乐聆身后,面具下的脸上已经是哭笑不得的神情她们显然早就忘了一个月前一起出府去绿萝山庄的还有个叫谢棋的丑八怪,反倒是以为尹槐从外头寻了个人到府中,这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原来不仅仅是说难以捉摸,更加贴切的是心上实话句句带刺扎人。
不过谢棋却是个皮糙肉厚的性子,区区几句倒不至于被扎成筛子。只是瞧着那些人三五成□头接耳的模样,她倒起了几分恶作剧的心思,找了处人多的拐角地方把自家面具轻轻松松一掀丑陋的脸被她拉扯出了一个狰狞的弧度,她对着围观的司舞司乐们扬眉一笑,随手丢了面具。
“谢棋?”
“丑八怪……”
顿时,远处的人群里炸开了锅。而这一切都被谢棋丢到了脑后。她已经没有时间再多磨蹭,明日就是宫选之日,她要准备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谢棋是化不了妆的,她的脸上已经有太多的疤痕,这是无论多高档的脂粉都遮盖不了的伤口。她有自知之明,所以在选衣服上花了好些心思。有尹槐这舞师在帮着,这一个月来她的穿着打扮早就与一个月前不可同日而语。一个月前她穿的是最低档粗糙的司花衣服,一个月后,她随身带的衣服虽然素雅得很,料子却五一不是轻纱罗绮,价值不菲。
那天午后,谢棋在房里试穿了几套衣服,犹豫很久,终于选了件白纱。
“好看。”杜蕊坐在谢棋床边,眼睛亮了。
谢棋迟疑问:“真的?”
杜蕊用力点头,“嗯。明日你带上面具,穿上白纱定然是倾城的。小谢,尹大人待你真是不错,这么好的衣服都白白赠你……”
杜蕊的眼里不无羡慕,谢棋眯眼笑了笑,从柜子里掏出了两件云锦交到她手上,“小蕊,送你的。”
哪里知道杜蕊突然满脸通红,急急退后了几步摇头道:“不,我……我不要……”
“没关系的。”谢棋笑道,“从前你把自己的衣服给我,如今我有余力,自然我的也是你的。”
更何况,事到如今,她是定然不能继续当司花了的。明日过后,恐怕就是离别之时了。如若宫选成了,她会跟着一等司舞们入宫,如若败了,她会被逐出朝凤乐府。无论是哪一种结果,她都不可能在这朝凤乐府里待下去了。到时候哪怕莫云庭只准她带着身上的衣服滚出朝凤乐府,送出去的衣服她就不信他开得了口收回。
少顷,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一个司花站在门口,见了谢棋开门她结结巴巴道:“谢、谢姑娘,莫大人有请……黄昏,在、在废园……”
谢棋思量片刻,终究点头,“好。”
黄昏时分,谢棋依约到了废园。她不知道莫云庭究竟抱着什么心思,却也有自己的打算。
废园里,锦丝草依旧繁盛。和初春的时候相比,初夏时分的锦丝草已经长得有半人多高。谢棋在园子中央见着了莫云庭,他实在是太过瘦削了……站在柔若无骨的锦丝草中间居然丝毫不显得僵硬,反而透着一股淡淡的和谐,仿佛融进去一般。
最后一次见这个人了吧。谢棋在心底悄悄念了一句,悄悄收敛起浮上心头的那一丝微妙的感觉。这个人向来冷面冷心,一时不顺心会拿剑架在她的脖子上,却也在那天晚上替她挡了那要命的一剑……好在,不管明天宫选如何,她都再也不会碰到他了。只是抱着这份心思,她却怎么都迈不开这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