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们干嘛呢?”她声音清脆响亮,那叫一个威风凛凛气势逼人,“欺负小孩算什么本事?有种跟我单挑!”
那几个男生显然认识她这个名号响当当的贺家女娃,撇了撇嘴,却也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切,谁要跟你个女娃单挑,”领头的那个把书往地上一扔,不屑道:“走了走了,没劲。”
“胆小鬼!”贺小薇闻言反而眉头挑得更高,张牙舞爪地指着那群走远的男生奚落,“只会挑软柿子捏,都是胆小鬼!”
“这叫好男不跟女斗!”刚才帮腔的男生嘴硬得很,人越走越远,反驳的话却一句高过一句。
贺小薇在他们背后做了好几个鬼脸,看着那群人走远,才走到男孩面前,弯腰捡起那本沾了灰的《十万个为什么》,拍了拍封面,递给他。
男孩轻手轻脚接过书,吹了吹落在上面的灰土,这才慢慢抬起头。贺小薇又一次看清了他的脸,这才发现,那双总是低垂着的眼睛其实很有神,清澈、坚韧、聪明。
他接过书,抱在怀里,嘴唇动了动,半天才挤出一个比蚊子哼哼还小的声音:“...谢谢。”
“谢什么,”贺小薇大大咧咧地一挥手,顺势就在他身边坐下,很自然地勾上他的肩背,“我叫贺小薇,就住在斜对面。你叫什么?”
“闻书,书本的书。”
“闻书?”贺小薇念了一遍,莫名觉得这名字很配他。
“记得了,”贺小薇砸吧两下嘴巴,抓了两下额前蓬松乱飞的短发,“以后你跟我混,我罩着你,没人敢欺负你,行吗?”
闻书愣愣地看着她,似乎没反应过来。
“说你呆你还真呆,书呆子,”贺小薇看他那副呆怔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伸出小拇指:“拉钩,我骗你是小狗。”
闻书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自己细瘦的小指,轻轻勾住了她的。女孩的指尖温热,像这个夏天里,无数次透过槐树枝叶缝隙,照到他身上的那片阳光。
从那天起,闻书的生活里,就闯进了一个叫贺小薇的女孩。
她会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去跳皮筋,哪怕他笨手笨脚地总是踩线;她会在有男生来找麻烦的时候,第一时间冲上来维护自己,有时候他都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会抢过他的书,指着上面的内容问东问西,虽然大部分时候她都一知半解,但还是会装模作样地点点头,说一句“原来是这样啊”。
贺小薇觉得,收个小书呆子当跟班,感觉还不错,他虽然不爱说话,但很听话,让他往东绝不往西。而且,他知道好多她不知道的东西,比如为什么天是蓝的,为什么星星会眨眼睛。
有一次,贺小薇开玩笑地对他说:“喂,书呆子,我天天保护你,你是不是得交点保护费啊?”
闻书当了真,第二天,就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用糖纸包得整整齐齐的大白兔奶糖,小心翼翼地递给她。
贺小薇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里忽然有点过意不去。她接过糖,利落地剥开,然后“咔”地一声,把糖咬成两半,把带着牙印的那一半塞回他嘴里。
“喏,分你一半,”她嚼着糖,含糊不清地说,“我可不是那群不讲理的男生。”
闻书用牙咬开微化的糖果,浓郁的奶香一直流到了心底。他看着女孩明媚的笑脸,觉得今天的太阳好热,热得脸发烫。
在北栅栏街的一大半孩子眼里,贺小薇很厉害,她好像什么都会,又好像没什么事情能打击到她。但只有贺小薇自己知道,总有那么一两件事,她一点儿都不擅长。
那是一个傍晚,贺小薇从早玩到晚,膝盖不小心磕破了一块皮,正龇牙咧嘴地往家走,就看见闻书孤零零地坐在楼前的台阶上,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抽动。
贺小薇心里“咯噔”一下,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
“闻书?你怎么了?”她蹲下来,戳了戳他的胳膊,“是不是又有人欺负你了?是谁?告诉我,我明天就带人去给你报仇!”
闻书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他怀里那本宝贝似的书,书页上早已湿了一大片。
“书被人弄坏了?”贺小薇紧张地问。
他摇摇头,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没有...”
“那你哭什么?”贺小薇学着大人的口气,教训道,“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你看我,膝盖都破了,我都没哭。”她骄傲地亮出自己的伤口。
闻书看着她膝盖上渗着血丝的伤口,眼泪反而掉得更凶了,金豆子噼里啪啦地砸在书页上。
贺小薇一下子慌了手脚,她最会打架,却最不会安慰人。她绞着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重新在他身边坐下,笨拙地拍了拍他的背。
“算了,”她放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想哭就哭吧,我给你放风,不让别人看见。”
闻书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他抓着女孩的手,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和阳光的味道,心里那块因为悲伤而揪紧的地方,好像被慢慢抚平了。
其实他只是因为看到书里主角和最好的朋友分开的情节,才难过得忍不住,但他没有告诉她。他有点害怕去问贺小薇,如果他有一天要离开,贺小薇会不会也这么难过。但他更没想到,这场分别来得那么快。
第二年的夏天,闻书甚至还没有等来天气转凉,就需要跟着父母搬去南城的新家。那天他坐在车上,眼睛努力地看着贺小薇,想记住她的每一根头发丝,他也很努力地忍着眼泪,没有她保护的自己,一定要成长为男子汉。
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她说的。
贺小薇不知道,她随口的安慰,在那个不爱说话的小男孩心里,种下了一颗怎样的种子。她也不知道,她每一次的挺身而出,每一次伸来的手,都被那双黑亮深邃的眼睛,一点一滴地、郑重地收藏了起来。
那颗种子,在往后漫长的、没有她的岁月里,悄悄地生根、发芽,最后长成了参天大树,只为等待有一天,能重新为他的太阳,遮蔽所有的风雨。
番外(二) 孤独的国王
出租车在夜色里穿行,窗外的霓虹光怪陆离,在车窗上拖拽出连绵成串的影子。Jason 靠在后座,闭着眼,车厢里被司机喷满让人皱眉的香薰气味,或许是用来遮盖住上一位乘客留下的烟草味的,但显然,收效甚微,甚至在这股让他头晕恶心的香味衬托下,烟味反倒更加刺鼻和浓重。
两种味道混在一起,有些不伦不类,就像他自己。
Jason,或者说李国华,其实很早就习惯了用“Jason”这个名字将自己包裹起来。这层外壳光滑、时髦、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油滑,能让他像条泥鳅,在职场复杂的人际关系里游刃有余,谁也抓不住,谁也看不透。
李国华安静地仰躺在后座,习惯性地用双手环箍住自己,他刚才是不是没反对俞雯的请求?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但大脑却依然高度紧张着,繁杂纷乱的情绪按捺不住,争先恐后地拨弄着他的心神。
为什么会想从她身边逃走?他自己也说不清。
今晚的酒精不足以麻痹神经,他甚至很少有这样喝了酒还如此清醒的时候。
李国华这会儿有些后悔,后悔和俞雯说得太多。但在当时,在她的注视下,自己像是忽然找到了情绪的出口,内心急不可耐地叫嚣着、催促着,让他把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些锈迹斑斑的记忆,一件件拿出来,擦得锃亮,泛着光,最后刺得他眼睛生疼。
李国华,这三个字,承载了太多他不想再触碰的重量,它是件爬满虱子的旧衣服,却也是他最无法舍弃、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那个家了,但那里的气味,他一辈子也忘不掉。是夏日里潮湿空气中霉菌的味道,是母亲终日锁着眉,在厨房里熬煮中药时飘散出的苦涩味道,也是父亲偶尔回家,带回来的、不属于这个家的廉价香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