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年的老皇城,十月便有了初冬的寒意。忽然一觉醒来,远远的东西六宫殿顶上罩了一层薄霜,金黄琉璃瓦夹带着闪闪银白,别有一番宁寂的味道。

孙皇后在这天清晨召见了施淑妃。

晨阳且淡,呵出的气也带着一丝儿凉,都换了秋装,孙皇后腕上套了个护暖,施淑妃着一抹水青褙子谦静地坐着。心淡了的人,时光似乎在她的脸上也走得慢,四年过去,依然还是当年那副样子,低调、缄默而慎微。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当年那种情形下,却是时时记着维护孙皇后的。

孙皇后说:“我儿欠你的一个孩子,本宫替你还了,今后想要什么,就看你自己去争取。”

说的是楚邹当年那一跌,把她腹中的一子给跌陨了。

施淑妃低声道:“后宫叵测,臣妾知道不是皇后娘娘,从来也不曾怪过皇太子。原本能得龙嗣,就已经是娘娘的恩典,两个乃是意外。如今有楚湄一个臣妾业已满足,臣妾只是心淡了,不想再参与那些尔虞我诈。”

四岁的楚湄倚在她的膝侧,是纤净而漂亮的,因着甚少见人而显得有些生怯。

孙皇后抬眼看去,笑意爱怜:“这就是你的三公主?”

施淑妃低头看女儿,轻声道:“阿湄叫皇后娘娘。”

那黄花梨彩绘六扇屏风前,孙皇后风姿妩柔,楚湄又爱羞又想看,缩在母妃的臂弯里:“皇后娘娘。”

孙皇后笑看她:“你过来。”

她看了看母妃,试探地跑过去。孙皇后轻抚她白净的小脸,对施淑妃道:“长得真秀致,像你。若是老五老六还在,怕是一群孩子该淘气了。”

“娘娘说得是呢。”施淑妃笑笑,蓦地眼眶就一红。

虽然淑女进选,然而皇帝甚少召幸,几乎都宿在皇后坤宁宫里。其实这些年楚昂已甚少光顾后宫,宫中的子嗣就只有出自周雅。孙皇后明里暗里敦促了两次,楚昂都不愿意去,后来终于是翻了施淑妃的牌。施淑妃前面推却了两回,到第三回 便只得应承了。

沉寂了许久的永和宫,宫女奴才因着圣驾的光临都显得惶促不安。

幽黄的灯火透过窗花打照,院子里静悄悄的,这是施淑妃从怀孕伊始,到现在四年多的第一次侍寝。

五年前的她不过二十一,他对她娇小的身体是用狠的。彼时尚登基的楚昂带着一种近乎旷野的宣泄,对她翻弄冲撞着。而今的他动作间却是细腻周到,帝王的气宇已甚熟稔,使她如若汪海扁舟。但施淑妃凝着楚昂俊逸的脸庞,却知他是并没有爱情的,这于她一生都无奢望,她只是抓着枕边儿嘤咛承受,后来受不住,终于是把双臂环去他肩膀。那肩膀依旧是清宽健硬,有着她这些年陌生而留恋的味道,后来她的眼泪便没忍住淌了下来。

“你受委屈了。”楚昂轻语,给了她很温柔持久的体恤。

次日清晨,在正殿里用早膳,施淑妃淡雅的脸容上晕着一点潮红,叫宫人把一盅田园八宝粥过给皇上。

宫女把起早的三公主带到桌前,施淑妃说:“湄儿叫父皇。”

楚湄仰着清灵的眼眸,怯生地打量着面前冷隽的黄袍皇子,嘤声启唇:“父皇。”

“唔,我儿长这样大了。”楚昂抚了抚她的小螺髻,把她抱坐上膝盖。

这是楚湄自出生后头一回亲近神尊一般的父皇,她是贪慕而崇仰的,伸手试探地摸他英挺的眉骨。楚昂对她勾唇笑笑,她便似得了鼓励,少小的女孩儿弯起眉眼,露出一弯甜暖的笑容:“母妃。”

施淑妃心里是酸楚而感动的,轻轻道:“去玩儿吧,别跑远。”

孙皇后请了方卜廉的夫人和楚妙进宫赴宴,这在外人看来是中宫为皇储拉拢势力的举动,然而皇帝丝毫也不着恼,对皇后只是纵容。旁人不知夫妻事,殊不知他二个都只为着皇四子。

寿昌王楚祁过了年将十五,已到要聘王妃的年纪,方卜廉在朝中虽无大势,却是东宫的少师,聘其女为楚祁正妃,一则可为中宫与皇太子巩固利益牵连,二来让楚祁娶他的女儿,将来也可避免他因裙带关系而被移心的隐患。老大的脾气孙皇后知道,在年初册封太子前的那场考试他就已经相让了,他既放下,此生就一定不会再与他的弟弟争。

请了少师便不可冷落了少傅,所以便一并也把宋家的请进来。

一到要准备宴席,御膳房里便显得分外忙碌。其实也不过就多了几道究雅的菜,怎生杀鸡的杀鸡,剁菜板的剁菜板,硁硁呛呛人来人去,脚不沾地。但好就好在中宫肯做主,暗里头的幺蛾子不敢冒头,底下奴才们差事也就当得轻省,不用担心今儿这碗里被撒了粉,那锅里被掺了毒。

这种事儿查出来倒好,查不出来回回都是太监顶罪。就像当年,姓周的那位害死了御膳房二十三个,亏瞎了大伙待薄皇太子那么多年,皇太子竟也是个能容能忍的,自始至终没见对谁黑脸训难过。如今全还给皇七子了,大初冬的天,把前儿个的冷饭冷食给他疯母子一送,这就叫报应。

糕点屉子上白雾升腾,才把蒸笼盖子掀开,一只白嫩的小手就够了进来,左抓一个右抓一个,咕噜噜就往院外头跑。

“嘿,瞧瞧小胳膊肘儿吃得又白又圆,再吃成小猪哩。”老朱师傅揶揄她。

“吴麻杆儿喜欢养小猪。”小麟子嗫嚅。吴麻杆儿是吴全有给她新改的称呼,不让叫爷爷了,叫了戚世忠戚爸爸,阖宫就没有她爷爷。

“你这狗吃的比人娘娘主子还好哩。”老朱师傅又损她。

小麟子也不应,晃悠晃悠就往东筒子拐。自从知道那一对双胞胎小子眼睛没事儿后,她便又试探地在这宫墙之下冒头了。先时还有点心悸,后来遇到过那倆兄弟两三回,每回一看见她就大老远躲,她现在可悠哉。

身后跟着她的长毛哑巴狗,狗屁股摆得越来越骚。那次魏钱宝给灌了药,回去后拉出来一团血肉,小麟子喂了两粒药下去,它就半死不活望穿红尘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自己又活泛过来,从此变成了一只冷傲的犬,整日摇着她丰满的尾巴,连慈宁宫老太妃门前尊贵的大狗吠它,它也不睐不睬。

往东筒子走到一小半,迈进苍震门向前,再右拐走麟趾门,宫巷幽幽窄窄,路过德阳门外直走便可去坤宁宫。这是她后来悟出的一段走法,风轻轻地拂着脚尖的袍摆,走着走着就陶醉了,仿佛下一步个儿就长高起来,可以与她英俊神武的太子爷殿下齐平了。

走这道门还可以看见一个很漂亮的小妞,她看起来就比自己小一点点,身上穿着是主子们的精贵衣裳,扎着两个田螺一样的小发髻,会在永和宫门外玩娃娃和踢毽子。

小麟子没人玩儿,每次路过就会站在门外看,她之前还帮她很温柔的母妃捡过球呢。但那小妞儿不搭理人,有时蓦然抬头看过来,顷刻就作一脸无视地样子转身了。

小麟子此时总不自觉脸红,指着骚哑巴狗闷声一句:“它叫努努,呜努呜努。”

自言自语,也不知道给她还是给谁听。

第66章 『陆陆』没有小鸟

这天的风有些大,空气中溢散着秋天砖石的冷燥味道,阳光倒是晴好。坤宁宫正殿里孙皇后穿一袭绯红立领薄棉袄,下搭菖蒲细褶月华裙,在三弯腿罗汉锦榻上盛装端坐,右侧首是楚妙与方夫人母女。

这些年孙皇后闭宫清居,虽然楚妙没有觐见打扰,但宋岩对皇四子一直是照顾的,现在她儿子也成了太子伴读。

孙皇后说:“多劳二位大人照拂,太子得以学业精进。”

楚妙应:“太子殿下天资聪颖,能辅佐太子乃是夫君的荣耀,不敢说多劳。”

宋岩对妻子和每个孩子都是倍宠有加的,她说话耐耐柔柔,脸上难掩娇好气色。怀里抱着三岁的小女儿宋熙,生得与宋玉妍小时候一般娇滴可爱,只是爱娇,蜷在娘亲的怀里懒于动弹。

方卜廉夫人也谦虚道:“先生在家也是常夸太子,说光一手字迹便叫人叹服。这都是皇后娘娘的福气与恩泽,让寿昌王与太子殿下生得这般出色。”

言罢笑看了一眼对面的皇长子楚祁。其实这次孙皇后叫她母女二个进宫,方夫人业已猜到其中之意,做了太子少师就注定与东宫荣辱与共,女儿配给皇长子为妃倒是不错的选择,兄弟倆同母嫡出,也可免去互相之间的疑忌。况这些年方卜廉在撷芳殿教习几个皇子,皇长子的品格他是看在眼里的,今次方夫人一见,果然也甚是满意,笑目中都是欣赏。

楚祁着一袭青衣五章袍服,端重地坐于左侧上首,将满十五岁的他自封王后气宇愈加的隽与雅,方大小姐方僷顺着母亲的视线一看,脸颊不由微微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