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答道:“敬事房案卷记载,隆丰帝最后两年长宿庄贵妃宫中,几无临幸谁人,更传其最后一年已没有能力。羽林卫指挥使李魁英或道,当年宫中多有女子与禁卫私通。既然正史无有记载,那陆梨的身世便只归野史传说,到底是谁人之女无从考证。父皇既能容一个证据确凿的前朝殉葬淑女,又如何不容儿臣的亲生骨肉?所谓‘家国天下’,堂堂男儿若连家都难堪,又何堪天下?此子,儿臣必要留下抚养。”
“砰!”
话音未落,蓦地肩头上却被利物一砸,又咕噜噜滚去了地上。他低头一瞥,乃是一方墨玉石刻的汉代砚台。钝痛使得他磨了磨唇齿,便蹙着两道剑眉不再言语。
一席话把父子之间最讳莫如深的一层都生生挑开,四周忽然寂静了半晌。少顷皇帝便沉重地咳嗽起来:“混账……大奕皇廷宫闱森严,列祖列宗在天上看着,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自从去岁皇帝一场大病起,今岁入冬就咳得厉害。老太监张福连忙长唤一声:“殿下……”意思是叫楚邹暂时不要开口。
张福耷着老迈的身躯劝道:“殿下要堵的不是皇上的口,而是朝臣们的口舌。今日殿下把孩子交给皇上送走,大后儿前庭早朝,风言风语的朝臣也捕不到什么实情,一桩事儿就算过去了。可这孩子若然留下,陆梨与高丽世子的婚事办不成,皇上对几个王府王爷也没得交代,这不就乱套了。”
皇帝不说话,只是沉着一张脸瞪住楚邹。
雪花飞舞,小柚子的睫毛颤了颤,忽然就转过身环住了爹爹的脖子。那奶香的小手拂过楚邹英俊的脸庞,跪久了指头都发凉了。
楚邹便抱着儿子站起来:“这皇城里的人情儿臣算参透了,父皇既不认这小孙子,儿臣宁自请废黜太子之位。父皇爱重九弟,便由九弟俯首帖耳吧。只是他日若事实呈现出来并非如此,望父皇莫因今日决策而后悔!”
说罢便微躬一礼,转身拂袍走下台阶。那背影笔挺清健,抱着小儿风萧萧兮远去。
废太子……
二十年日理万机,昃食宵衣,勤于朝政,如今中年已见精力不济,正是需要一个人分担的时候,他却轻飘飘一句废太子。
杏黄牌匾之下光影幽寂,皇帝默了一默,忽然就把御案上的东西扫去了地上
“叫他滚。”
厌弃的、发自胸腔的短促言语,楚邹听见了,步子微微一顿,继而头也不回。
走下露台,看到楚鄎搭着一件披风立在伞下,肩头和手心都缠着素白的纱布。太监顺达扶在一旁,楚鄎十岁的脸上苍白未褪。
楚邹已经不愿再看这个弟弟眼里的疏离或是矛盾或是仓惶了,只是咬唇淡淡道:“是四哥手伸太长伤了九弟。可一个大宫女的命都值得叫九弟豁出去挡,那母后当年拼了性命生下你,又图了个什么?”说罢便抬脚跨出了二道宫门。
楚鄎愣愣地站在风中,看着已是成年的四哥,抱着个小奶娃娃那般伟岸。他忽然也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少年的身影在雪地上拉得老长。
那是父子二个爆发的最激烈的一次争吵。风声清悄悄的传出去,可暗地里不敢什么话都照着传,瞅着皇太子怀里那个玲珑剔透的小婴儿,宫人们揣测不明,低头怯怯不敢直视。楚邹一路从西二长街走过,长臂兜着小柚子不管不顾。
抚辰院里,陆梨正在叠裤子,楚恪站在边上眨巴着眼睛看。去岁谡真王儿子们叛变,三王子上了位,想把九妹完颜娇送去蒙古和亲,听说完颜娇逃至大奕境内,一直嚷嚷着要楚邺交人,楚邺不理,边境三天两天就是一仗小打。父王一直回不来,楚恪便都在德妃奶奶跟前待着,一有空就往陆梨这儿跑。
用手量着天佑的小裤腿子说:“他的袜子怎么这么短,才我的手掌儿大。”
他也已经是个四岁多的小男童了,学他的爹,身板儿笔挺条长。
陆梨答:“他爱吃糖,小脚丫子长胖了,这就长不长了。”
楚恪听了赶紧捂住蛀牙,说:“甭给他吃糖了,再胖我该抱不动他。”
话说着,忽听见外头一声轻咳,转头看,看到四叔抱着个小肉团子的弟弟,斜着肩膀站在二道门下。
穿一袭斜襟蓝缘的宽袖长袍,发戴玉冠,两旁垂束玄色缨带,勾勒着英俊不凡的脸庞。那脸上神情却凝重,仿佛这一路都在凝眉思考。
陆梨看着他肩头上泼的墨汁儿,就不说话。
又问:“还抱来做什么?左右是你皇家的骨肉,预备送去的哪家,是要篮子送还是盆子送,只管送去就是,不用跑这为难。”
这话是在损他,大抵以为他从皇帝宫里出来,这是决定要把孩子送走了。
楚邹任由她挖苦着,盯着她问:“暴戾专横,阴晴不定,穷奢极欲,恣行乖戾,无所不至,这样的男人你要么?”
陆梨一怔,楚邹接着道:“要了儿子,就得把儿子他爹也一并要了。买一送一,这笔买卖不还账。”
陆梨适才明白过来。曾几何时等这话等到心伤,可知道他肩负王朝大任,不得随一己之私肆意妄为,便总在话中推开他鼓励他。今朝听他这般一言,只怕刚才一路都是在想这个了,她便又抑不住心疼道:“爷手上若攥着权,就是个大魔头梨子也稀罕,可爷若是没了权,那就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梨子心里可嫌弃。”
口中说着狠话,眼酸酸地嗔了他一眼,又傲娇地敛回来。
终究是个算计的女人,拿乔拿得让人想收拾。楚邹气恼又爱得不行,心底却无边开阔。豁出去做魔头倒一身轻了,他便叱了一句“小妖精”,然后抱着小柚子迈步进去。
第207章 『玖玖』忻民之善
那会儿李嬷嬷正在后院小厨房煎茶, 阿云在耳房整理琐碎, 楚邹抱着孩子去到陆梨跟前,看她坐在床沿叠小衣裤。
占了天时地利人和,这宫中哪个门里都有她结交的贵人,孩子从出生起, 吃的不比隔壁皇十二子差,穿的是上等绸绵,没有哪一样比别人缺。
裤子也是她亲手做的,麒麟小兽绣得诙谐俏皮。从小李嬷嬷就教她针线,做了没人可送就塞给楚邹, 那时恼她小娘们黏糊样, 而今看她却是这样讨喜和可爱。
楚邹不自禁捻了捻陆梨的手心。
分开这么久,起初相爱, 却不敢亵渎,自从元宵夜彼此过了那最敏感的一关,反倒比先前更加坦然了。爱就是爱, 谁也不装不掩。
陆梨嗔他:“爷在看什么?”
楚邹便俯在她耳畔轻轻一咬:“要你择日搬去我那住。”声音里敛着霸道与温柔, 精致薄唇含着她的耳垂缱绻即离。
四岁的楚恪绕着桌腿子玩耍,瞥眼看到这一幕, 不禁有点羡慕又有点甜腻腻的感觉小四叔与怒泥终于又和好了。
他的父王和娘亲可没有这样“羞羞”过, 他忽然记起来,已经好几天没想娘亲了,心里空空的。他便蹭到楚邹的膝侧,轻抚着小柚子绵绵的脸蛋, 假装若无其事地和他们腻在一块儿。
“么、么~”小柚子伸出小舌头舔哥哥,舔得楚恪手背也软绵绵的。
说搬去东宫,这一搬,可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从此两个人不论遇到什么都该风雨同舟,谁也不允再抛弃谁。
在楚邹最低迷和最风光的时候陆梨都陪伴在侧,那爱早就已入了彼此骨髓。既走到这一步,没名没分不过都是空的,陆梨权衡了一晚便决定下来。
是在正月十八那天下午搬去的,楚邹给安置在自己的宁寿宫里。前头的皇极殿依旧如从前一样,用来与东宫的辅臣们议事办公。并没有多少东西,只有小柚子两箱衣服和玩具,陆梨的零碎衣物首饰再装个箱,马太监叫来几个奴才一趟就给拿过去了。
正经的宫殿可与抚辰院的小厢房太不一样,宁寿宫面阔七间,进深三间,头顶上藻井富丽而高远,陈列器具亦无有不讲究。小柚子显得稀奇极了,楚邹给他在正殿里铺了一层地毯,边上围了一圈小栅栏,里头归他满地儿滚爬。他眨着乌亮的眼睛,时而抬头看看头顶的镞花蝙蝠圆寿字天花,时而又爬到楚邹的铁力木条案下蹭蹭桌腿子,肉团团的盘着腿,小脸蛋庄严又肃穆。
可把岚姑姑和小翠喜欢得要命,叹陆梨真是能耐,悄不吭声就绷出这么个小人儿。都争着抢着要抱,小柚子脾气好不认生,楚邹也任由着她们抱去哄,正好得空能与陆梨待一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