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啪、啪”司礼监的也不敢轻慢,那一板子一板子下去可吃力。楚邝只是咬唇但受不语,眼看就二十三岁的皇子爷了,英武的身躯长直条地横在板凳上,叫人看着都不忍。
是春绿从王府里赶来,整个儿扑去了楚邝的后脊梁上替他挨着。楚邝他不说,谁人都不知道,可春绿心里头却晓得。自从林子里那一幕之后,楚邝虽然给予自己的还是那般勇烈与深邃,可春绿知道,他心里头的某个深处却被填了其他。宋家大小姐生得娇滴纯美,肌肤比自己白润,声儿也动听,二爷那是沾了她、嘴上说不爱却中了她的盅。可谁叫自己爱他?
那在西蜀平乱时受的伤才好,一个闷板子下去,整个颀长的身躯便痛得震一震。春绿哭着环住楚邝的腰,求皇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二爷再是有十分的错,可也有九分的功劳,求万岁爷开恩……”
那当口她滑胎才过去两个月,泪目楚楚的,几分与何婉真相似的容貌。从前还是淑女时,常常羞怯而悸动地望着楚昂,现在眼里心里却都只剩楚邝。皇帝凝了一眼便错开视线,张福便做主挥了挥手,让人把楚邝抬回去了。听说回去后愣生生躺了半个月。
原本因为担心白事冲了老二的成亲,一直拖着一口气没敢咽下的三王妃闻双儿,便在那之后的二天深夜离了世。
八月廿七那天瑞贤王府挂起了缟素,翰林院闻大人夫妇哭得肝肠寸断,直说对不起三爷,当年如果不是执意把女儿接回去生产,也不会着了产后风,楞生生叫他辛苦了这些年头。楚邺穿一身青黑素服,臂上系着白条,却只是单手抱着儿子,稳重地忙碌着礼客进出。
倒是宫中的殷德妃听得伤心不已,对着格柜上一枚陈旧的梨花糕点盒子很是抹了一场眼泪。她的儿子打小被忽略得太多,皇帝顾念着老四,老四一个眼神抛出去,宫人们就得琢磨着深意,老三想的、望的、盼的却从来静悄悄瞒着,就跟那盒子一样,连自己做娘的都不知他曾喜欢的是陆梨。
殷德妃因此很是哀伤了一场,那当口张贵妃因着老二的亲事,头疼病亦反反复复,宫人们遇了事便渐渐自觉自动地去找康妃定夺,锦秀无形间便在宫里头拿了大。
楚邹是在回来的途中听说的消息,一入京便直奔瑞贤王府悼了丧。楚邺怀里抱着儿子,只沉着声淡淡道:“兴许是上辈子欠了债,这辈子用我伺候一场来偿还。走了也好,总好过年年日日的受病痛折磨。”
那雅俊的面庞上平静而内忍,似是已习惯了生活的打磨,叫人想起他十七岁刚当爹的那一年,抱着个奶娃娃站在楚邹的咸安宫外,一袭玄色皇子袍服被风吹得有点凉。
三岁的楚恪不停地抹着眼睛:“娘亲去天上了,照顾太皇奶奶,我想宫里头的怒泥,小四叔带我去找她。”
怒泥……
得有好久没听过这个称呼了,楚邹却只是漠漠然,拍了拍楚邺的肩膀:“逝者已逝,三哥节哀顺便。”
挣不破的总须迎头应对,说着便冷萧萧地出了王府,换乘马车回了宫。
深秋的紫禁城一片金黄璀璨,风吹着枯叶在干燥的青石地上轻拂。皇帝没有让他再回咸安宫,而是直接住进了锡庆门里的宁寿宫。进宫的那天是九月初五,日头被乌云遮出一片阴凉,掌事的马太监还有岚姑娘站在皇极门下迎候,当年派给楚邹做教导宫女时才十八岁,如今已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姑了,举手投足间颇为持重与干练。
楚邹踅进门槛,那院子里有太监正在扫洒,红栏绿柱的廊檐下静悄悄的,四面空荡像没有多少人气。
正殿的门大开,那昏蒙光线下一方铁力木长条案映入眼帘。桌上的笔墨一如当初摆放,好似又看到四年多年,小榛子把病瘦的自己从榻上扶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太子邹屡因行事乖戾,秽宫中礼制,后酿江南冤案,河道决堤,殃及无数,是为惹怒天尊,顽抗难改也。朕思国唯一主,不可荒谬,今念其神志不济、年岁未长,冀其悔过自新,特行废黜太子之位,移至咸安宫静养。谆谆教诲,望谨以深思”
“儿臣……谢父皇。”少年跪得凄惶,声音也像荡着回音,依旧弥留在耳畔。
楚邹在门前站了站,便拂开一幕银蓝缎袍摆抬脚进去。
第195章 『捌柒』三劫之局
今岁五谷丰登, 各地的征粮从八月底就陆续运至京城总库, 准备派往各地边陲。老三在丧事过后自请去辽东犒军,从去岁打败谡真起, 楚昂一直也有此意,只是未能匀出心力, 便应允了下来,正好也让这个连日辛苦的儿子出京透透气。只是没让楚恪跟着一道儿去,到底三岁还太小,便叫搁在德妃宫里头照管着。
九月下旬出的京,隔日便迎来天钦十五年紫禁城里的头一场大雪。直殿监清早起来扫洒, 便见奉天殿月台上的铜龟与铜鹤驼了尺厚的白雪, 远处层层叠叠的琉璃瓦殿脊上一片白茫, 从头天夜里一直下到隔天傍晚。
申时末了, 接近晚膳的光景, 都察院御史杨老大人在太监的引领下, 踩着日暮的银蓝色雪地步履匆匆。一封密奏通过他的双手亲自呈到皇帝的跟前,楚昂接过来打开, 明黄匾额下一身龙袍端坐不语, 眉头却渐渐蹙起。
乾清宫的灯火彻夜未熄, 天亮整个朝堂便哗然了。有人告发江宁道仓库里私藏了十几万匹绸缎, 形态堆积如山, 阵势骇然。虽然明面上不捅破,但私下里众所周知,江南桑农采桑、吐丝, 纺织、出布、成匹各个关卡收税,但户部每年上报的账目却依旧紧巴,国库年年入不敷出。竟然私产了这么多布,那么其中的钱都去了哪?这还只是看得见的,那些看不见的都不知道得有多少。
大奕王朝立国二百年,从未出过如此胆大包天的贪腐案。消息一传出去,立时掀起轩然大波,便连戚世忠都是措手不及的,没想到李得贵竟瞒着自己干出这么个勾当,那些天戚世忠在宫墙下走路,鹰勾鼻子下的笑容都显得好生僵硬。
案子是由皇四子主审的,因为才从江浙回来,毕竟熟悉。楚邹今次布置得周密,从安排人告发便由杨老大人出面,自己并不明面参与其中。有了近一年来的证据累积,使得他的手上几乎掌握了整条织造的来龙去脉,那段时间夜以继日、通宵达旦,很快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一条深埋了多年的支线便被连根拔起,涉案数目高达数百万,上从织造太监、户部、内阁,下到地方州府富户,几乎无有干净。更甚的是,抓住了当年做假账假死的佥事曹奎胜,五年多前进京述职冤死的官员一案自此浮出水面,肇事者原乃内织造局掌印太监李得贵与户部左侍郎刘远一干人等,到了这时候,朝臣们才为当年少年太子背的锅所愕然。
其实仔细说来,天钦十一年运河弯道决堤亦不能算在楚邹头上。近两朝皇帝继位后国运一直不甚太平,国库就没有丰盈过。当年皇太子从江淮回来,原是主张修固河道的,只因秦修明临时改口,说两年内无事,彼时正值与谡真交战在即,皇帝便把此事暂缓罢。
太正,亦为煞,目中融不进邪,便为邪所累。一切说穿了皆不过是为一个情,他不容他父皇的“情”,便是为顽抗。
雪后初融,养心殿的天花藻井下荡着轻微的咳嗽,皇帝与小九楚鄎在御案上下着围棋。已是三劫之局,楚昂黑棋在手中捻了捻,随意一落,楚鄎紧跟着落下一枚白子。
楚昂睇了一眼,不由抬眉:“朕已进退维谷,只余弃子认输,九儿因何却为朕另辟一径,使朕得有退路反攻?”
傍晚风也清凉,他的脸庞在光影下依旧那般清隽,人却已是中年。楚鄎认真地盯着他,卯唇答:“儿臣舍不得。”
不过一盘棋罢,楚昂听得好笑,问:“哦?竟还有舍不得的棋子么,且给朕说说。”
楚鄎答:“父为天,母为地,儿女得天地抚育;君为天,后为地,臣子得天地恩泽。儿臣既是子又为臣,倘使自己了结,也断不舍劫父皇的退路。”
“咳……咳咳……”楚昂听得指腹一顿,胸腔里又溢出几声轻咳。
似乎自从去岁病了一场后,到了冬天就容易气虚。那咳嗽之气抑不住,有多少年没有这样过了?记得最近的一次还是与孙香宁冷战的第三年,想与她冰释前嫌,借着与老四说话的名义去她的宫里用膳,她对他的咳嗽不理不睬,过不了许多天李嬷嬷的汤却呈上来了,一晃十多年过去。
楚昂盯着这个眉眼酷似的九岁小儿,随口问道:“便是他年父皇只剩下孤家寡人,你也愿为朕遮挡吗?”
楚鄎怜恤地点着头,看着父皇冷寂的侧影说:“会,儿臣舍不得父皇,儿臣要父皇好好的。”
“傻小子,当年老四也说过一样的话。你总有一天也要离开朕的。”深知这个儿子对自己的依赖,楚昂不禁感慨地拍拍他肩头。
第196章 『捌捌』太子册封
楚邹从朱红的二道门内走进来, 几步上得台阶, 双手伏地叩安:“儿臣请奏父皇。”
他的语气平淡而谦恭,并无少年沉冤得雪的感慨或怨言。当年不争辨,也只是因为对这座皇城牢笼的心灰意冷,倘若不是陆梨没死, 又进宫来成全了他,他根本懒于再应对这宫闱朝堂的世态人情。
那颀俊的身躯立在台基下,着一袭赭色玄鸟飞鹿团领袍,出去一年回来却是变化良多。依旧是那一张与自己几分相似的轮廓,可眉眼之间的神情却变得愈为沉着了。
到底已是个快二十岁的男儿。
看在楚昂的眼里, 不免生出几许年华的空怅, 他这么多年所珍视的、执意要维持的某些东西,终究是留不住的。看了一眼身侧体贴的小九, 目中这才微暖,问:“案子进行的如何了,我儿准备怎么处置?”
今次案子牵涉人员太多, 朝廷上下人心惶惶, 倘若按既定的规矩法办,恐怕将要洗掉一批人。届时不免又引发蜚语, 道东宫废太子一上台, 立时便又血流成河。楚邹不会给他们落这样的口舌,况且如果真的全部换血,对江南织造本身也是一种损伤,更不容易收买人心。为君为上者, 既要施予下臣以大恩,又要使其瑟瑟惶恐。惶而感恩,是为服帖矣。
楚邹便答道:“以狼犬与羊做比,家主收服狼犬放羊,狼犬无有不吃羊的冲动,这欲望乃是出自天性,断难根绝。儿臣认为,与其撤换一批新官,倒不如叫这群人‘以贪买命,提头当差’。除却重犯法办,其余层层下去,依据贪污数额折算成银倆,或出钱买命,或按律就办,归各人选择。买命者可留人头,俸禄照发,以五年为一季考察,五年内若本人或治下再行贪污偷税,则立时连坐问斩,以儆效尤;若此后清廉为政,则再三年为次季,再之后便宽恕其过。此外,东宫再设督检衙门,逢月逢季监督查账,账目直达圣恭,以此杜绝官员结党私营,亦可为国库平复收支也!”
他站在下头,表情淡漠而坚定,出口的话却是叫皇帝震惊的。想起四岁那年,牵着一只丑风筝站在膝前,问我儿将来想做什么,说只想当个权倾朝野的亲王,再问他为何,自己也答不出所以然。
楚昂当年没有立固本守成的老大,便是看中了这个幼子骨子里敛藏的锋芒。如今锋芒毕露,严政可屈可伸,不破不立,到底是没有出乎他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