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顶之上风吹云动,菜田里的青叶杂菜在晚风中温柔摇摆,像一只巨大的手,带着温情和善意抚过这个寂静世界。
越野车开进小路,车尾灯的光芒转瞬即逝。
背后上方处,一株参天梧桐树矗立在荒地里,繁密的枝叶被一阵烈风吹得往一侧倒去,后头一个已经斑驳脱色的深蓝色指示路牌被洒上月光。
【白鹤公墓】
*
晚上九点半多,星月沉寂。
一个老大爷披着军大衣、咬着叶子烟,骂骂咧咧地从值班室里走出来:“我说你们这两个年轻人,真是不懂一点儿规矩。人家扫墓看望老先人,都是白天!哪有大晚上跑来祭祀的?”
说话的大爷姓杨,是白鹤公墓的守墓人。
眼见老大爷满口的怨气,程菲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当即赔上笑脸,道:“不好意思啊伯伯,我们是外地回来的,明天天没亮就得去赶飞机,白天又没时间,只能晚上过来。给你添麻烦了。”
边儿上的余烈一句话没说,随手从裤兜里摸出一盒还没开封的烟,捏手里给大爷递过去。
别看大爷一把年纪,眼神倒钻。
认出余烈手里拿着的烟是软壳华子,他眼睛一下就亮起来,脸上所有的不爽表情也在眨眼间一扫光,伸手把那包软中接过来,变脸比翻书快,乐呵呵回:“年轻人有孝心,好事儿啊,也不是不能理解。”
程菲见状,顿时朝守墓大爷露出个感激笑容,说:“谢谢伯伯。”
“不客气。”大爷态度好得多,冲两个小年轻摆手,叮嘱道,“去吧,动作快点儿,我每天十点钟就准时关大门。”
“好嘞。”
墓区这边的气温似乎比外面要低些。
余烈拎着装着祭品的塑料袋走在上行石阶上,程菲则安安静静跟在他旁边。
走了没几步,程菲紧了紧身上的开衫外套,忽然鬼使神差般问出一句:“你上次来看余叔叔是什么时候?”
余烈闻言,淡淡摇了摇头,“没来过。”
“……”
这个答案既在程菲的意料之外,又在程菲的意料之中。她心情莫名变得有些沉重,看向余烈的目光也多出几分心疼,“一次都没有?”
“没有。”余烈回答。
在余明城夫妻相继去世后的这二十年中,余烈每隔三年会暗中去祭拜一次余母,而这所埋葬着余明城骨灰的墓园,余烈确实一次也没来过。
就连余明城在白鹤公墓的墓位号,余烈都是今天下午给槐叔打了个电话,才从槐叔口中得知。
郊区一带没有高楼,冷风不受约束,凛凛穿梭在树丛墓碑之间。
但因为一直在走上坡路,活动量大,程菲并不觉得冷。
等走完这一长串石台阶时,她额角甚至沁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白鹤公墓的墓区很大。
程菲此前也没有来祭奠过余明城,并不知道具体的位置。
站定后,她轻喘了口气,正准备问余烈后面应该怎么走,一侧头,却看见那道笔挺修长的身影,在石阶左侧的一座墓碑前,停了步。
“……”
程菲见状,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她只是沉默地走上前,静立在余烈身后。
墓区四处都有路灯,暖色调的橘光从高处洒下,照亮墓碑上的刻字,和黑白照片上,那个面容英俊而温和的男人。
余烈薄唇紧抿,面无表情,笔直注视着照片上男人的脸,目光说不出的复杂,像是沉淀着太多难以用言语准确描述的情感。
片刻,他合眸,沉沉吐出一口气,而后便从带来的袋子里取出一束新鲜雏菊,摆在了墓碑前。
接着是一瓶高度白酒,一碗已经冷透的红烧肉。
“其实我对他一点也不了解。”余烈垂着眸,忽然开口,语气随意而淡漠,像是漫不经心的随口一说,“不知道他爱喝什么酒,也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看见墓碑旁长出来几根杂草,余烈随手扯去,接着说:“只是隐约记得,一次我妈做红烧肉的时候,他好像多吃了一碗饭。所以我就当他爱吃这道菜。”
月凉如水,风轻轻地吹。
程菲不知道余烈这些话是在对她说,还是在自言自语,因此并未搭腔,只是也蹲下身,边和他一起清理杂草,边做一个安静尽职的聆听者。
“小时候他总是不着家,经常一出门就消失好几天,回来的时候也都很狼狈,不是被人打掉了几颗牙,就是身上多出来一道血淋淋的伤。”
“我妈每天担惊受怕吓得半死,经常和他吵,跟他闹,说这样的日子她过够了,还威胁他说,他如果再在外面混,我妈就要抱着我一起跳河。”
“再后来,他忽然说要带着我们到滨港生活,我妈本来还高兴了一阵子,以为他终于幡然醒悟学好了,打算找个正经活计好好过日子。”说到这里,余烈忽然一扯唇,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谁知到了滨港桐树巷,他把我跟我妈往桐树巷那个小平房一塞,转头就他妈找小姐去了。”
啪。
余烈将扯下来的一把杂草狠狠丢进旁边的泥地,猛然抬起眼皮,再次望向墓碑上的男人。
“你知道么。”余烈死死盯着他,沉声道,“你这人做丈夫、做父亲,是真的烂透了。”
照片上的男人仍旧眼神清冷,温和地与余烈对视。
“没错,我恨你。”余烈嗓音更低,语气冷若寒霜,“这二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恨你。是你让我在十来岁的年纪就历遍人心冷暖世态炎凉,差点毁了我,也是你,间接害死了我妈。”
“我恨你,恨到厌恶自己的姓氏,厌恶自己身上流着的每一滴血,恨到连提起你的名字都嫌脏。”
“我甚至无数次质问自己,为什么我会是你余明城的儿子,为什么我会有一个你这样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