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义成牵起缰绳,跨身上马骑了两圈,见性情还算温顺,便应下了。
众人把包裹绑好挂在马背上,刘义成将卓哲抱上白马,自己上了黑马。
黑马围着白马绕了两圈,自己撒丫子跑了。白马便在后边追。
卓哲夹紧大腿,抓紧缰绳,看奔跑在他前边的人和马,仿佛永远怎么也跟不上。
他感到怕,黑马和那人都不停下,不等等他,黑夜里,像一场只有马蹄声的沉寂的噩梦。
他闻到马的味道,异常地浓郁,他想到那女人说小孩子不能看,看了要尿炕。
他感到尿意,他想到来的时候赶牛车,回的时候分乘两匹马,他都还不太会骑马,他还不等他。
一路马不停蹄地跑到他们的小院,刘义成卸了东西,拆下马鞍和缰绳,两匹马又撕咬在一起。刘义成将他们关到前院,自己搬着东西去后院。
进屋的时候绑箱子的麻绳断了,卓哲那个大包裹里的东西全都散落出来。
卓哲刚前脚进屋点好油灯,就见他的东西撒了一地。
除去一些衣服和点心,就是书。
书上的字刘义成看不懂,但封面上有的画着鸡鸭,有的画着猪,有的画着麦穗,有的画着砖瓦。
捡起来翻看,里边画的图不是养殖就是种植,足足十几本书,没一本是他以为他会想要看的诗和哲学。
他问卓哲:“弄这些书干什么用?这还用看书吗?你不懂的不会问吗?”
卓哲跳到他面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说:“别动我东西!”
“我是什么都不懂,我是笨,可我也有努力学了啊!我一点儿都没偷懒儿!我不懂的怎么没问了?
你们谁都不跟我好好讲,就知道笑话我!
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种地的,谁也不是老母鸡天生就会孵蛋,凭什么就笑话我?
我城里来的不懂这些你们就都欺负我,我自己学还不行了吗?
我看书还不成了吗?你还要笑话我,就你什么都懂!我也不是小孩了,不要总把我当小孩子!”
说着他爆发出奇大的力气,将书从中间撕扯成两半,狠狠地扔到了地上。
又捡起一本又撕,又捡起一本又撕,直到被刘义成抓着手制止,他才停了下来,眼泪啪嗒啪嗒滴落在散落的书页上。
刘义成松了手,卓哲抽回手来,扭身跑了出去。
十四
跑出去一会儿,天太黑了,卓哲就自己回来了。
两道院门都还开着,两匹马已不知了去向,屋里还亮着火光。
卓哲蹑手蹑脚地走近房门,就见门口灶台边上一大坨人,坐在一个小小的板凳上。
刘义成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手里拿着根毛笔,蘸上一点浆糊,抹在书页上,再拿裁成细条的糊窗户纸粘上,按平。
粘好一张,再在散落地书页里翻找,拿手指着页脚的小字页码,一张张认,嘴里还念叨着:“幺三九,幺三九……”
他手边还摆着针线,从中撕开的书也已经被缝补好,书籍也用窗户纸糊上,边角裁得整整齐齐。
卓哲终于出了声,他说:“对不起……”
刘义成受到他的声音的惊吓,猛地向门口望去,见了他,放下手中的东西,说:“是我不对。”
卓哲走到他面前,从高处低头看向他,说:“不是,就是我不对,你也没说什么,我不应该跟你发脾气,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天特别焦躁,就想跟你发脾气。
我本来不想这样的,你说我或者笑话我我也不生气的,我就是什么都不懂,我跟你们多学就好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对不起,我以后不这样了,对不起……”
刘义成抬头望着他,卓哲被他黑漆漆的瞳仁盯得头晕脑胀,眼前的火光旋转着起舞,眼泪又一次滚落出来。
卓哲伸手抹了眼泪,眼泪还是不断地掉出来,他刚刚分明已经想清楚了,也调整好了情绪,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是想哭。
眼泪被抹得到处都是,涂满了整张脸,刘义成仰望着他,伸出手来,托住他的脸颊,拇指刮掉了他眼下的泪痕。
他的手指又大又粗糙,像被一块干涸的热碳抚过。
卓哲的脸燃烧起来,他的眼泪像熔岩一样喷涌,浸湿了他的手。
刘义成另一只手也捧住了他的脸,不断地给他抹掉泪,哄孩子一样说:“别哭了,别哭了……”
这又引发了更多的眼泪。
卓哲闭上双眼,不愿再看他,他拿手抓住他的一只手,拿到自己的嘴巴,狠狠地咬了下去。
尖锐的虎牙也没能刺穿坚韧得皮肤,他咬到紧绷的肉,肉上有浆糊和煤油的味道,他的舌抵上去,他抿紧了嘴。
猛地睁开眼,他看到那个大块头仍旧那样仰视着他,眼中也闪闪烁烁。
他扔掉他的手,抬起的双手攥成拳头又放开,他也向下方的刘义成伸出双手去,同样地,他也捧住他的脸颊。
他的脸又大又黑,他的手却那么小。他手心里托着的是一个什么都懂,什么都有的人,他像他们脚下的山,有花有水有树,他只不过是行走于其上的一只小小蚂蚁。
他低下头来,啃咬他。
他咬他的鼻子,咬他的眉毛,咬他锋利的额角。他想要将这片土地啃噬干净,进入腹中,归他所有。
这里的大枣树,这里的山溪,这里的泉眼,这一片茂密的杂草,这里的柔软的湿土。
他啃着他的嘴,他咬他的嘴唇,撕扯着想要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