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迪敲了敲桌面,说:“你最拿手的吧,两杯松针鸡尾酒。”
说着他指向一旁的柯礼:“看我带谁来了?认识这位吗?”
圣伯纳仔细瞧了瞧柯礼,认出他是犬族的继承人。他热情洋溢地大声说:“小柯礼,对不对?我的记忆力还是不错的。上次看见你时,你还在你父亲的怀里,是个小宝宝呢。不得不说,你同你父亲长得真像,相当的英俊不凡啊。”
“你认识我父亲?” 柯礼坐在高脚凳上。
“还算熟。不过他太忙啦,没来过几次。听我说,你父亲是一只好犬,只可惜……” 圣伯纳擦着杯子,换了个话题:“转眼你都这么大了,有没有中意的人啊?”
不等柯礼说话,泰迪笑着说:“嗨别提了,咱们的这位少爷啊,这里有问题。” 他指了指脑袋:“成天闹着要解放我们,解放半天,把自己解放进去了。”
“什么意思?”
“在为一个人类的小姑娘烦恼嘛,还能是什么事。” 泰迪说。
圣伯纳看了看柯礼,柯礼垂着眼若有所思。他将酒推到二位跟前:“哈哈,真不错,年轻的生命,鲜活的感情!”
泰迪凑近圣伯纳,半掩着嘴,借着嘈杂的环境声掩饰,低声八卦:“一个人类姑娘在生他的气。”
“这样呀,我可没有和人类女性打交道的经验。” 圣伯纳思考着:“不过,在我看来,能有人为你生气真是天大的福气哪!要我说,能被生气的犬族都是幸福的犬族,说明人类把你当一回事。”
柯礼刚要打断,圣伯纳继续说道:“哎,我又想起我那可怜的老杰克,他已经去世不知道多少年了。还在世时,有次我把他最爱的酒桶踢翻了。那是他唯一一次吼我,即使是心疼成那个样子,也没有因此生我的气。”
圣伯纳说起自己的主人,那是阿尔卑斯山上的老护林员。他性格内向,酷爱烈酒,最爱做的事就是扛着没装弹夹的猎枪带着他巡山,偶尔搭救一下困在山里的游客。太阳初升到日落,一个人类的老家伙带着他这个毛茸茸的大家伙,看他踩着白雪,追逐小松鼠,跟干枯的树枝作对,对着冰河下的鱼汪汪叫。
“老杰克不爱和人打交道,他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圣伯纳自豪地说。
“他只有一次对我生气了,那次他知道我并不是普通的狗,我还能在他去世后活很久很久。”
“他没有一点惊讶:「我早该知道的,戴维。」戴维是他给我起的蠢名字,也只有他会那样叫我。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可是我没有反驳。他说:「我早该知道的,因为每次看你到你看我的眼神,我都觉得你并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只是一条蠢狗。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我现在十分后悔,甚至还有一点生气。」”
起初我很不解。直到他弥留时,我才多少能理解他为什么生气。因为他说:「嘿,我的伙计,早知道我死后,你还有几百年的生命,我真该对你更好一点的。」
可是寿命短的那个人是他啊,不是我。我不解。他继续说:「早走的那个人总归是幸运的。被留下的那一个要面对漫长生命带来的荒芜。一想到你要经历这些,我便感到不安和害怕。戴维,你早该告诉我的。现在我一阵阵后悔,我想到,若是上次让你吃了那块熏肉,或是在你夜晚想要出门看月亮时带你去森林里玩,那该多好啊。我明明可以给你留下更多好的回忆的,现在我可是没机会了。这是你的错,戴维,你知道这一点,我不会原谅你。」
他虽然那样说,可他一点没有怒气将呈现在脸上,人类的表情我见过很多,但那一刻他的表情是我从没见过的,可怜的老杰克,那时他的眼睛已经渐渐蒙上死亡的阴翳,死神已经站在他的枕头旁,我发誓我能感受到,他会害怕吗?我不清楚。可这一点没有影响那老家伙眼里的笑意。那是人类独有的温柔。他们总是知道如何在复杂的情感里掺杂一点爱意,从而令你欲罢不能。
「在你没有开口说话的那段时间里,你一定听了我很多蠢话。你也应该说话的。礼尚往来,不是吗?我的朋友。」他这样说。
在他死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独自在我们一起走过的山里无意识地逡巡。我甚至将我自己埋到雪堆里好几天,只是为了让自己冻僵,不再去想他临死前说过的话。因为我知道,他的生气是真实的,他的爱也是真实的,爱与生气并不矛盾。
人类的欲望总是比我们想象中的多,这也是他们的可爱之处不是吗?他们擅长伪装,又因为别人的不真诚而生气;他们追求物质和权利,又大肆地称爱是世间最珍贵之物。真是世间一等一狡猾的生物啊。可是被这样的生物爱过,你又会觉得没什么不好。同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总是令我怀念无比。” 圣伯纳叹着气:“怎么说到这里了。请原谅我的啰嗦。”
“人老了会啰嗦,犬族也不例外嘛!” 泰迪同柯礼撞了下杯,调侃道。这故事他已经听了成千上万遍啦。
“是啊,我说的太多了。” 圣伯纳放下手里的调酒器,用围裙擦了擦眼角:“我想给小朋友讲讲我的想法嘛。我也不知道柯礼的那个小朋友为什么生气,从我的经验来看,解决方法就是坦诚。我的意思是说,不论她因为什么生气,不妨试着对她说说真心话。”
柯礼有些不置可否,这事情可没那么简单。关于号角的事他也不想多说。于是他一边喝酒,一边环顾这里,酒吧喧闹又昏暗,不仅仅只有犬族,还有各种兽人。
除了台上的金刚朋克鹦鹉以外,不远处的卡座里还坐着几只臭脸猫人。猫族的俊美同犬族不一样,他们的眼睛里总是时刻透着审度和谨慎,这让他们显得危险又神秘。他们此时像高脚杯一样端坐在沙发上,时不时窃窃私语,冷眼看着酒吧里疯狂舞蹈的兽族,露出神秘的戏谑微笑,有点俯瞰众生的味道。这令柯礼有点莫名不爽。
“那是一群把人类当奴隶的家伙。他们的猫生哲学和我们可太不一样了。每当听见他们凑在一起讲人类坏话我就想把他们赶出去。可我的工作使得我不得不对他们一视同仁。” 柯礼听到圣伯纳的话后把视线收回来。圣伯纳说完,似乎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了,嘿嘿笑了起来:“只有一次,哈哈,只有一次。”
柯礼没懂他在说什么。
圣伯纳也不解释,话锋一转:“小少爷之前没来过这里。”
柯礼摇头,又喝了一杯酒,觉得身体开始渐渐发热,“没有。”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带着酒意。
“你同你父亲一样忙。” 圣伯纳下了结论。
但是柯礼记得他投资过这里,当然,用的是他比赛赢来的钱。他想起这事还是因为他看到圣伯纳身后的照片墙,那里面有一张他得金奖的照片。他就是用那次比赛的奖金投资的。这酒吧给他带来了源源不断的收益,他却一次没来过。
顺着柯礼的视线,圣伯纳也看向身后。“这里可是好地方。” 大狗指了指自己背后的招牌 “巧克力味道”是这家酒吧的名字。
正如这个名字一样,这里汇聚的都是失意的犬族。他们体会过人类的爱,那是类似巧克力一样的东西,又甜蜜又有毒。甜蜜中还带着苦涩,无论是曾被辜负的,还是未曾被辜负的,爱过人类的犬族精神里都有一部分被抽空了。即使是那些没有被伤害过的犬族,也会因为寿命的不同,在人类死后经历漫长的孤寂。于是酒吧便成了他们的好去处。这里他们可以暂时遗忘一切痛苦。
圣伯纳从脖子上的酒桶项链里拿出一颗松果,给柯礼看。
“我很多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也不想回去。之前离开时,我只带走了老杰克唯一‘送’我的东西。
还是一年圣诞,木屋里就我们两个,他在摇椅上喝酒,我在火炉旁趴着。他醉醺醺的,从兜里翻出这个松果,扔到我面前。「送给你的,我的伙计。」他对我眨眨眼,「人类在这一天总是会互赠礼物,你可不要嫌弃。」我玩了会儿松果,老杰克又说「你就没什么要给我的吗?」
我真的措手不及,于是我去把我的小毛毯叼给了他。「这不公平,这条毛毯本就是我的。」他这样说。我知道他是故意逗我。我对他汪汪叫,这条毛毯是我搭救过的一个年轻人送我的,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是他的东西。
哎……最后他还是盖着那条毛毯死去的。真是令犬悲伤的往事。”
正说着,三人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一个布偶猫男走到吧台前,用他那白色的尾巴将松果卷走,一脸戏谑地端详着,啧啧道:“我们一直打赌你那酒桶里是什么,还以为是值钱的东西。”
圣伯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长臂一伸将松果夺回来,大狗仔仔细细将那上面猫毛吹了吹,塞回酒桶放好。
“这里不欢迎你,臭猫。” 圣伯纳这样说。
“不用你再提醒我一遍,蠢狗,上次你把我扔出酒吧,我就早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了。” 布偶猫倚在吧台前,懒懒散散地说。
“上次把你扔出去,是因为你在其他客人的酒杯里吐毛球。”
“我在那人杯子里吐毛球,是因为他说我是没有尊严的心机花瓶。”
“他没说错吗?你们猫族不就是靠出众的外表赢的人类的喜爱,又假装对他们的宠爱弃若敝履吗?以此激发他们更加努力地取悦你们。叫我说,这可一点也不磊落。”
“关于出众的外表这个说法我可一点也不否认,谢谢。” 布偶猫瞳孔渐渐放大。
“我可没有在夸。”
“我也没有真心在感谢。大蠢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