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才不要气!
十六摸着隐隐发疼的拳头,还是在心中诚实地修正了下说辞,她才不要被李玄慈发现她气。
可惜,十六不知道,她在床上爆锤枕头的时候,声音虽小,震动却盖不住,顺着木头床一路传开。而她那张床,正好是靠着李玄慈房间的。
隔壁,气死人不偿命的小王爷,看着面前茶杯里水面上微微的晃动,朝那边望了一眼,桃花眼几不可见地弯了一痕。
桐梓县连连下了几日的雨,从大坝上望去,水浪贪婪地舔舐着石基,啪得落下,翻涌出肮脏而破碎的泡沫。
坝边隐隐起了水雾,无论早晚都不消散,日头被牢牢盖在乌云后面,整日里阴沉沉的,连人都没了精神。
又有艘船出了事,一家渔户自水上不太平以来,歇了小半月,实在难以支撑,父子冒险出船,眼看就要满载而归,却被一阵刮来的邪风卷进了暗流里,最后父亲托着儿子上船逃开,自己被浪吞了。
那没了丈夫的婆子日日去街上哭,抓住所有路过的人,哭她那回不来的夫君。
一件件事的累积,让原本不愿祭神的声音沉了下去,靠水生活的地方,总是要多看些老天爷的眼色,几个孩子,在生计面前,也做不得数了。
但这伤心事,自然落不到富贵人家头上。
深院里,绵娘已和她的朋友处得很好了,他虽然不爱说话,脸上和身上也老是黑黑的污痕,可他从来耐心听她说。
丫鬟和嬷嬷虽也对她好,可她们都十分惧怕爹爹责怪,所以也怕她爬高,怕她吹风,怕她跑动,只恨不得她和个泥做的娃娃一样,乖乖呆在房里哪都不要去。
可爹爹实在忙,难得见到面,婆子们与她也不是真正亲,她以前亲的只有自己养在屋子里的一条细犬,后来她有次咳嗽,爹爹怕是被细犬的毛弄的,就把它抱走了。
有次午间,婆子和椿青以为她睡着了,在廊下低声说老爷真心狠,小姐这样喜欢的细犬,竟也就这么摔死了,她们这些人若是没伺候好,怕也比那细犬好不了多少。
她那时听不太明白,只是就再也没见过自己的细犬,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
后来大了一些,才明白了。
这些时日,绵娘每次都让年纪最大的阿婆守她午睡,阿婆每次都先睡着,等她睡着后,绵娘便从侧门里偷偷溜出去看他。
那日,绵娘又将从婆子那偷听来的话说给他听,那少年却莫名有了反应。
绵娘问他,可知道什么是河神,自己总是听婆子遮遮掩掩提起,却不知道河神究竟什么样,为什么要挑那么多孩子去侍奉他。
那少年站在窗后,雨雾从封窗的缝隙里飘到他脸上,他一双眼睛定定瞧着那方被割裂的昏暗的天际,神色越来越难测。
可他的脸半隐在缝隙后,绵娘便还在絮叨着河神的事,直到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少年已靠得离窗极近,眸色浓得似有黑雾翻滚。
“河神,哪里有什么河神!”他眉目狰狞,喷出一口血来,溅在窗上,还有些血沫飞出,落在绵娘丝软的绣鞋上,他却视若无睹,神色似鬼魅一般,沉沉喘息着。
绵娘呆了下,然后后退两步,跑开了。
洞仙歌四十、安慰(2200)
四十、安慰(2200)
这日夜里,下起了瓢泼大雨,黑漆漆的雨丝将石板路冲得湿滑,暗色的青石阶面反射着路旁铺面外孤零零的灯笼光。
十六从外面进了客栈,将积满了水的斗笠放到墙角,不一会儿便在地面上蜿蜒出一条条黑色的水痕,似蜘蛛扭曲的细肢乱爬。
上了楼,咚咚咚,三声轻响,李玄慈开门,望着站在外面有些狼狈的十六。
她的衣服湿了,发丝也弯弯曲曲地粘在额头上,越发显得脸色苍白,一双葡萄一样的圆眼睛望着他,却不像平日里那般精神,黑沉沉的。
李玄慈莫名有些不愉,对上他的时候不是百般精神,跟个压不扁的铜碗豆一样,越压越跳,怎么今晚出去一番便萎靡成这样。
十六移开眼,说道:“应该是明日祭河神。”
李玄慈望向窗外飘泊的大雨,眉眼却淡得毫不在意,只轻轻说了一句,“是时候了”。
十六却紧紧抿着唇,不肯说话。
李玄慈瞟了她一眼,闪电般伸手将她软嘟嘟的脸捏成了扁嘴鸭子,讥讽道:“做出这张脸给谁看,想说什么便痛快说,我没耐心哄你。”
十六任由他把自己捏得面目全非,好半天,才用那张可笑的脸说起今夜的发现。
“我找到了被被抱走娃娃的那几家人了。”十六嘴被捏着,说得有些吃力,可声音还是焉焉的,半点没有高兴的意思。
“倒还算有点用。”李玄慈松了手,转身坐回了桌边,看着湿漉漉的十六,却半点没有让她也坐下的意思。
十六却没在意,兀自说着:“不难找,门上挂了招魂娃娃,家人又哭丧着脸,邻居避着走,便多半是了。”
“我一直盯着,今晚这么大的雨,却前后见了几户人家,偷偷跑到路中间,翘起路上的青石板,将小孩衣物藏了进去。”
“后来我随一家妇人偷偷进了院子,听见她在拜佛,才知道这办法是那道人教的,还让他们准备一包生菜籽,说是这样娃娃才能在河神那过得好,早些投胎。”
“ 专玩些奇淫巧计、倒行逆施的道士,原来也这般好心。”李玄慈这话语气冷淡,意味却辛辣极了。
十六也是道士,隐隐也被他刺了一句,她想反驳,他们道士不是坏人,可眼前就有个活生生的例子,她腰杆硬不起来。
“你说得对。”
这几日,十六说过许多次“你说得对”,有为了拍他马屁的,有为了敷衍的,有暗暗刺他一句的,可这句话,她说得真心又难过。
“幼儿夭折,有些习俗里怕偷生鬼上身,必须戮尸砍足,再埋到道中,上压石板,让千万人踩踏,使其永不超生。”
“还有地方的习俗,是要给夭折幼儿一包炒熟的菜籽,去阴间时洒在路上做记号,炒熟的菜籽不会生苗,娃娃们就能再找着记号,早日投胎回人间。”
“那道士骗这些父母把小孩衣物埋在道中,就是要做一个衣冠冢,激起怨气,父母亲手准备的不是熟菜籽,而是生菜籽,那就不是引路,而是永不能回头。他是要让娃娃变成婴鬼,再永世不得超生,永远为他所用。”
这些父母被夺了孩子,怀着愧疚和痛心,从所谓高人那里听来了这些方法,只为让自己的孩子能早日投胎,下辈子少受些苦楚。
可却恰恰是这片心,被当成了制婴鬼的法器,只有父母亲手造的被千万人践踏的衣冠冢,才能彻底激起婴鬼的怨气,也只有父母亲手给的生菜籽,才能将婴鬼千年万年地镇压。
她说着,眼里的光都暗了,整个人被包裹在湿气里,微微打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