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慈立刻从空出的缝隙里往里去,方才荡起的烟雾尘埃遮住了眼,他只能伏低了摸索着四周,好容易才瞧见有一处异样。
那是张颇为厚实的黄花梨木画桌,斜斜倚着墙角呈三角状,桌腿粗硕结实,且画桌宽大,因此隔开了一片不小的空间,将不断落下的火苗隔绝在外。
李玄慈将那画桌移开些许,总算在里面发现了人影。
十六半靠在墙角,整个人几乎已经昏过去,被烟熏得几乎看不清面目,头上还流着血,淋淋漓漓洒了半张脸,在这火场里看着像从无间地狱挣扎着爬上来的凄鬼,手上还可怜兮兮地牢牢抓着小小的鸽哨。
可李玄慈只觉得感激。
他从未生出过类似的情绪,这世间的一切,于他不过电光朝露,即便激起他的兴趣,也只是一时的梦幻泡影,他握得住的,就留在手心,握不住的,就如沙洒去。
但此刻,他突然生了感激,感激这世间还存着一个人,牵扯着他,勾缠着他,甚至叫他觉得即便握不住,只要这世上还有她,便是好的。
李玄慈咽下这刺突肆行的情绪,将怀中浸了水的布覆在十六脸上,就要抱着她出去。
可这一动,才发现,她左手竟抓着一个人。
那人被烧着落下的物什砸坏了脚,也昏了过去,之前被画桌遮住加上浓烟,所以没被看见。
不知为何一股止不住的怒气如滚油泼溅出来,李玄慈眼神寒了下来,掰开十六的手就要抱了她走。
这下却让十六从半昏中惊醒过来,她勉强想睁开眼,只开了一条缝,就又被烟刺痛得闭上了。
可她单凭气息,便认出了抱着自己的人。
在一片的黑暗中,除了烤人的灼热,便只有他的怀抱隔出的一点温柔。
在这把一切烧干的火场里,一滴水从她眼角溢了出来,还来不及被捕捉,便掉落到焦地上消失不见。
“你……才来……”
一开口,十六的嗓子已经被烟呛得成了破锣,可从这破锣里,李玄慈还是能听出一点委屈。
十六看上去从来软和,在师父和师兄面前虽有懒怠却十分懂事,从不求不该之事,从不越分寸之外。若今日来的是师父,是师兄,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她心中只会有感激和庆幸。
只对着这个人,偏偏是这个人,她反而得寸进尺、心生委屈。
以往她也曾被困火中,可那时她只想着如何逃,分不出心神来想别人,也想不起别人,李玄慈来救了她,她心里感激,却也只是感激。
而这次起火,她想跑,前面的柱子又塌了,身边还挂了个半废的累赘,最后自己也被塌落下来的物什砸破了脑袋,被困在火场里动弹不得。
越困多一时,她心中就多一分委屈,越难受一分,就越想着那个人。
从头到尾,她都只盼着那个人早些来。
从下山历险开始,无论怎样艰难险阻,身旁总是有同伴,有师兄,有他在。而如今她一人困在这火场里动弹不得、被烟呛得看也看不见,喘都喘不了,到这般绝境,十六才不得不承认,在她心里,李玄慈与旁人就是不同的,哪怕与最亲的师父和师兄,都是不同的。
上天入地,也只有一个李玄慈,牵扯着她,勾缠着她,叫她放不下、忘不掉,挂在口中,藏在心里。
当她吹起那声鸽哨时,她心中默念的,只有一个人的名字。
李玄慈没辩解半句,只更紧地抱了抱她,干脆利落地说:“我的错。”
接着就抱了她要出去,十六回神过来,连忙抓了抓左手,想要抓住那人,却被李玄慈捉了回去。
十六遇险,将他这阵子藏起来的戾气都激了出来,他本就是冷血无情、死生无论的人,旁人死活在他看来都是天定命数,与他何干,可怀里这人都陷落到如此地步,竟还不忘管他人死活。
可她却挣扎着说道:“有……诈,活口!”
艰难说完这几个字,她那嗓子就彻底发不出成形的音了,李玄慈胸膛起伏,最终还是按捺下了情绪,单手抱着十六,另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拽住那人手臂,也不管他被砸伤的腿,任由着在地上被拖拽往前。
那人就这么活活从火点上拖了过去,好在还未到门口,暗卫总算清理了路赶了上来,将人接了过去,又在前面开道,一行人总算有惊无险出了火场。
二九一、爱 < 洞仙歌(满河星)|PO18臉紅心跳
二九一、爱
此次手笔不可谓不大。
京城无令纵马,加上隐藏在京城多时的暗卫倾数出动,灭火的灭火,救人的救人,之后赶来的金展,瞧着这架势就头疼,想来不出多时,弹劾的折子怕要把金銮殿的琉璃瓦都压塌。
可现下管不了这样许多了。
自从火场出来以后,李玄慈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怀里的十六,她情况显见不好,头上的血还没止住,眼睛大概是被烟迷了,整个人虚弱又乏力。
可她虽然瞧不见,却莫名能感觉到李玄慈此刻似乎十分生气,她此番逢遇凶事,却觉得胸中有些分明。
以往的十六,如同过冬的松鼠一样把所有的悸动都藏进了树洞里,她藏得那么好,以至于连自己都忘了,然后彼时彼刻曾被她如纸船放逐水中一样随波而去的怦然心动,却全在此时此刻随着水流静悄悄地漂入她的掌心。
躲不开的,她也不想躲了。
她勉强挣扎着抬起手,发不出什么声音,却仍然固执地抓住李玄慈衣裳的一角,用仅有的力气,拽了一下。
也许十六觉得自己使出了全部力气,可实际上却和片雪一样落进灼浪滚滚的火场,只要轻轻落下就会消散无影。
可即便如此,这片雪花还是被人接住了。
李玄慈的下颌紧成了能作刀的飞叶,他确实还陷在怒火里,他无法容忍十六将其他人看得这样重,任何事情都不能危及她的性命,包括她的善心。
但十六那轻轻的拉扯,却如同雪花落进烧得火热的碳,只微不足道的一片,都能滋滋地冒出消融的声音。
他大概把所有的心软,都给了眼前这个人。
李玄慈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总算低下头来看十六,十六虽然睁不开眼睛,却也能从他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察觉到细微的动作,她的唇角不自觉弯起一点笑容,如同开在悬崖的风中摇荡的一枝细花。
她从嗓子里挤出些话来,“银子。”
还牵挂着那点钱,李玄慈只觉得太阳穴隐隐发紧,可下一刻,却闻到了一点香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