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低垂下头,连眼神都放得低了些,一副谦卑而不起眼的侍从模样,嘴里却热闹得很。

“你别光顾着喝,那酒看着就寡淡得很,有什么意思,倒帮我认认,到底哪个是大皇子啊?”

方才倒酒的时候,十六就顺道儿闻了一鼻子,稀汤一样,半点悠长绵劲的酒香都没有,实在没意思得很。

李玄慈却眼里闪过一点懒洋洋的笑,举手就要将自己饮了一半的酒杯送到她唇边,丝毫不顾如今是个什么场合,二人现在又是个什么身份。

好在十六如今捋老虎胡须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刚一抬手就知道他想要做什么,立刻装作斟酒的样子,恭恭敬敬地把他的手又给摁了回去。

同时转过身来,在众人都瞧不见的地方,鼓圆了眼睛狠狠剜了他一眼。

李玄慈倒没有恼羞成怒。反而闲适地往后靠了靠,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荡着些酒意,眼尾飞了一点红,看上去倒多了几分浪荡子的逍遥滋味。

他随手举起一根筷子,沾了些酒,在桌面上随意地划了一道,指向了某个地方。

十六顺着望去,就在紧邻着皇帝的高阁之下有一小亭,亭上燃着座座玲珑的莲花灯,影影绰绰地透出朦胧的光,夜风中微微飘扬的纱帘后,隐约能看见一个青年人的身影。

大皇子竟然靠得这样近,十六心中不免有些讶异。这也不怪她,毕竟当今在立储一事上,从来都是把御下的权衡之术也用上了,众臣也只能跟着变墙头草,今日表彰这个,明日就恩赏那个,油滑得很。

像今日这样明晃晃的殊荣,实在是从未见过。要知道其他两位皇子,都在隔了一段距离的小楼上,不像这小亭靠得这样近。十六原先都还以为其实近身伺候之人随侍的地方。

她不免感叹,看来大皇子近来颇得圣心之说并非空穴来风,今日家宴如此特殊,皇上却没有丝毫掩饰对于大皇子的宠爱。想来这久悬的东宫之位。今夜过后,怕是要有个分明了。

宴席开始后,这种偏爱甚至变得更为赤裸了。

李玄慈不无刻薄地说道:“皇帝还棋差一招,该再差一个画师乘着小舟,悄悄地入了湖心,把他们俩画下来,传给在座的各位大臣鉴赏,再找个喝多猫尿的去提几句酸词,不就是现成的新二十四孝图了,传出去,也算一桩佳话。”

他这嘴忒厉了些,但十六听了也在心里暗暗点头。

确实是太肉麻了些,成年父子间哪里有这样我尝一口,便马不停蹄送给你再尝一口的。这哪是老皇帝和大儿子,简直就是吃米糊的小娃娃和乳娘吧。

或许是十六被膈应得不轻的表情有些明显,李玄慈轻轻笑了下,转眼看向月下的池水,眸子里没了热乎气儿,似乎被那冷霜一样的雾气侵了进来。

他轻笑了声,带着不动声色的放肆,放肆地释放着恶意,如同杀夜前的修罗。

“等着吧,马上就有好戏看了。”

*

本章中对言官的描述,部分参考了李鸿章的发言。

“言官制度,最足坏事。故前明之亡,即亡于言官。此辈皆少年新进,毫不更事,亦不考究事实得失、国家利害,但随便寻个题目,信口开河,畅发一篇议论,藉此以露头角;而国家大事,已为之阻挠不少。当此等艰难盘错之际,动辄得咎,当事者本不敢轻言建树;但责任所在,势不能安坐待毙。苦心孤诣始寻得一条线路,稍有几分希望,千盘百折,甫将集事,言者乃认为得间,则群起而讧之。朝廷以言路所在,又不能不示加容纳。往往半途中梗,势必至于一事不办而后已。”

二七零、黄泉路

明月夜,清风前,君臣尽欢,好不快活。

台上还在父慈子孝,台下群臣心领意会。不时有人借着酒意祝祷,一祝万岁洪福齐天,二贺天家式好之情,三愿万民六合时邕,说罢连饮三杯,宴席也越饮越热。

正当此时,明月将细碎的银光洒落在波光荡漾的池面上,一支载满了莲花的小舟,打着一盏橘黄的小灯划入了湖面中心,将波光跳跃的水面划出一道婉约的痕迹。

有清甜的歌声从水面上传来,十六侧耳仔细听着,这是首民间小调,词调都质朴得与这盛大的宴席格格不入,唱的是在家的孩子,想念着出门已久的父亲,盼着父亲带些泥娃娃回来。

“瑞儿,这可是你安排的?”高阁传来一个有些虚弱却听得出十分高兴的声音。

只见旁边小亭里一青年男子站了起来,朝着高阁微微一躬,恭敬地回答道:“是,父皇。这首歌正是我南下时在沿途偶然听到的,与当时心境十分契合,因此便请了擅长民间小调的艺人回来,让父皇在京中也能品一品民间风情。”

十六暗暗啧了一声,这可真是一脉相承的会作戏,也真是够厉害的,夏天早已过去,还能找着这么多新鲜荷花,怕是为了今日准备良久。

何况已经是这般大的男儿了,却不惜自比为在家中想念父亲的小娃娃,来勾起皇帝的舐犊之情。一个个的,可真是人精啊!

说到这里,十六又瞄了眼其他两位皇子。只见向来和睦如春风的二皇子,如今依然不动如山,脸上有着恰到好处的欢喜,仿佛真的十分乐见长兄与父亲之间的修睦。

另一旁的三皇子,可能因为是武将出身,到底不会遮掩一些,轻轻瞟了一眼湖中心的小舟,便移开了目光,不去看台上的父子戏,也不看台下群臣的暗流涌动。

十六看了一会儿,悄悄转向李玄慈,边斟酒边不动嘴皮子地问:“你说的好戏,到底什么时候上演,如今这出戏,可把我恶心坏了。再看下去,昨晚吃的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

他轻声笑了下,借着十六斟酒靠近时,悄无声息地让指尖从她握着酒杯的手背无比轻地划了过去,只留下一点若有似无的热,让她不自觉抖了一下,差点洒了出来,却被李玄慈稳稳当当地接住了,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才笑着对她说,“既然你等急了,那就开始吧。”

十六还在纳闷,李玄慈却拈了一片不知从哪里飞下来的叶子,在手中轻轻一折,指甲从折痕处划过,将它固定成锋利的形状,捏在两指指缝间,灌注内力,接着如闪电出手,那片细小尖锐的叶刀就带着风势飞了出去。

她连忙看了过去,才将将看到叶刀飞向湖中心的小船,悄无声息地划破了小船侧面的划破了船上一朵低垂向水面的莲蓬,从里面倾泻出如夜岚一样的粉雾,瞬间就落进了水中。

除了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然而,很快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接下来的一幕。只见水底开始咕咚咕咚地冒出一个个气泡,仿佛有岩浆要从地底涌出。

那些水泡一路上扬,在湖面上炸裂,如同鱼张开口一样,发出诡异的声响。

接着,如同见识从蓄势待发的弓中射出。水面波澜越来越大,水流暗涌之声,仿佛万箭齐发,烈烈向前,叫人无法忽视的的风暴正在水底下酝酿。

如此明显的异样,终于叫靠近水面的众人察觉了,开始还只是狐疑的声音暗暗议论,毕竟是皇家宴席,不敢造次。

守在一旁的侍卫也察觉了骚动,其中领头的立刻提了乌金长枪靠近水面,聚精会神地守着。

在这片骚乱中,一个极大的水泡,眼看就要从底下冒出来。那个侍卫暗暗提起了长枪,出手如电,在水泡冒出的瞬间,只听哗啦一声,乌金尖头破开水波,带着千军千钧之势刺了进去。

水花四溅,然而那柄乌金枪却诡异地被水流吞了进去,并没有传来什么东西被刺中的声音。

水面诡异地平静了下来,一瞬间,所有的动静都消失了。

那侍卫显然有些意外,要知道禁军中的好手,便是天上的大雁也能在马上射中,让他直觉地凝神望向水面,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就在此时,水中突然起了暗流,搅开了暗色的水面。突然,在所有人都未及反应的瞬间,一柄乌金枪,带着仿佛从地狱而来的寒意,破开暗流的漩涡,从中心刺了出来。

它刺得如此之快,连溅起的水珠都成了凌厉的飞刀,只见一尺寒光耀过夜空,以非人之速朝一方向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