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数不多的怜悯仿佛跟着那条围巾一起,被冻在了草丛里。

*

但当我听见阿修这么说的时候,我好像又看见了那个死在冬天的omega。那年冬天非常寒冷,他却不是冻死的,他本来可以不用死的。

阿修说他觉得自己脏。

“你确实很脏。”我说。

他身形一僵,把头偏了过去,不再对着我。

你看,他这个人嘴上说着自己脏,觉得自己贱,看着好像已经把自尊心全部踩在脚底喂狗了,可实际上跟我的怜悯一样,只要再往底下挖一挖,总还能在深处看见那么一点剩余的残渣。

我笑了一下,说:“太脏了,在巷子里蹭来蹭去全都是灰。给你买了那么多件衣服,偏偏我最喜欢这件,但是现在上面都是血,你知道沾了血的白衬衫有多难洗吗?还把我的床都搞脏了。”

“你最好现在马上去洗一个热水澡把自己弄干净,然后把衣服丢进洗衣桶里,听见没?抱你回来的时候地板也被弄脏了,我还得收拾干净,你知道打扫卫生有多麻烦吗?”

阿修倏地又把头转回来,睁大眼睛看我。他用从未有过的、非常仔细的态度,凝视着我。他看了很久,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第一天见面,每天|朝夕相处地还没看够吗?何况别说是脸,就是身体也都在之前看了个遍了。

搞不明白阿修在想什么,总之他真的看了我非常非常久,久到我都被盯得有点尴尬,有点不好意思,有点恼羞成怒。

于是我作势不耐烦了,凶巴巴地催他:“你打算在我床上赖多久,还要我抱你去洗澡吗!”

“……”阿修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

他笑得好好看,我一瞬间觉得心跳暂停了几秒,漏了好几拍。

但他好像还有点不服气,闷声闷气地回答我之前的问题:“之前卫生都是我打扫的。”

“……哦。”

我站起来把他换洗的衣服丢过去:“我今天想自己动手了不行吗?”

阿修小心又敏捷地躲开了,我力气有点大,衣服全部被扔到了床的另一边。

他小声抱怨:“万一丢到我身上,岂不是又被我弄脏了。”

“……”

我气得大叫:“要你管!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不仅离家出走闹自杀,还要跟我顶嘴!你几岁了啊,还是小朋友吗?”

他抬手在自己的白衬衫上找了个还算干净的角落蹭了蹭,确认手上没有脏污了,才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捡起来,叠好放在床头,顺手在上面摸了摸。

那是件布料极佳的衣服,摸上去又柔软又舒服,手感特别好。之前那段时间,我很喜欢让阿修穿着它,然后自己抱着他乱摸一通。

他会红了耳朵,但不会拒绝我。

过了一会儿,阿修抬头看我,突然开口了。

他很平静地说:“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突然……突然跑出去吗?”

我愣住了,没说话。

我想知道,我当然非常想知道。从回家发现他不见的瞬间,我就不停地在想他去哪儿了,他为什么不在家,为什么不见了,为什么不给我留言。看到监控以后,我又在想他看见了什么,他为什么这么崩溃,他为什么要独自跑出门。等我找到他,我继续想他为什么要伤害自己,为什么要躲到箱子里。

我太想知道了,几乎每一分每一秒这些问题都在我的脑子里徘徊。但是我不知道该不该问出口,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愿意告诉我,会不会还像之前我试探着询问他那样,对所有事情都避而不谈。

如果他不想说,我想我会愿意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假装他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只是突然心情不好或者是任何一个别的理由。所以回来以后,我只是坐在床边看他,等他清醒,却没有想过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新闻让他崩溃。

阿修身上的伤口已经够多够痛了,我现在已经不想逼他自揭伤疤,只要他能够活着,只要他能够和我待在一起。

见我沉默不语,阿修靠过来一点,松松握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到床边坐下,和他挨在一起。他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温温热热的,贴着很舒服。我没在乎他身上的脏污,从善如流地靠过去。

然后他开始慢慢地讲话。

阿修说,他从小过着特别幸福的生活,父母都是商人,能给他足够优渥的生活,让他能无忧无虑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最好学习商科,以后能够接手家里的生意。

但他志不在此,同时清高又自傲,对做生意赚钱毫无兴趣,觉得那会让自己沾上一身的铜臭味。

比起西装革履地在谈判桌上唇枪舌战,他更喜欢穿着军装在真正的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阿修从小就对军事战斗和机甲武器感兴趣,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躲在卧室里拼模型,稍长大一点的时候就缠着父亲买了全息游戏仓,每天都泡在竞技场里开着机甲打架。

他的父母非常不赞同阿修想考进军校的想法,他们甚至为此大吵一架。但阿修不愿意放弃,偷偷跑去参加了第一军校的选拔赛,最后以极其优异的成绩被第一军校破格录取,他的天赋和才能全都是肉眼可见,让人无法忽略的。即使后来分化成了beta,也没有任何人能否认他是个百年难遇的天才。

阿修在说这些的时候,虽然平静,但也难掩语气中的怅惘和低落。我静静地看着他,听他一点点讲过去的事情,那些我从来不知道的事情,那些能证明阿修曾经有多么优秀的事情。

讲完自己在第一军校学习的经历后他就停了一会儿,我捏捏他的手示意他继续。

当然,阿修在全程讲述的时候都没有提到“第一军校”这四个字,而是全部简单地以“学校”代称,只是我知道他是谁,知道他考进了哪所学校。

他现在还没有正式地向我坦白身份,但是没关系,在等他醒来的这段时间里我已经培养了充足的耐心。

我可以继续等。

阿修说他在学校里学会了怎么战斗,怎么驾驶机甲,怎么包扎伤口,怎么指挥战争,怎么分析局势。他学会了做一个合格的军人或者一个优秀的将领,学会了无条件服从长官的命令,学会将集体的利益和帝国的利益完全凌驾于个人之上。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皱了皱眉。

没有针对什么的意思,只是在我的认知里,我无法想象将个人需求放到最后是种什么样的感觉。集体主义在我从小到大的生活里,几乎没有影响过我。

不过我没有出声打扰他,阿修继续慢慢地讲。他说一句话要想很久,可能是需要斟酌用词。他说不久以后他就开始上战场,就像普通大学里会给学生安排实习一样,军校生的实习就是去直面敌人。

他去过很多很多地方,甚至到达过帝国最北边的边境,他说那里有一种颜色非常绚烂的鱼。

“像彩虹一样,是我见过最漂亮的鱼。”阿修伸手比划了一下,那种鱼只有手掌大小。

“真的吗?”我想了想,说:“以后再去一次,你带我去找,我想看看有多漂亮。”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沉默一会儿后又接着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