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心被人紧紧攫住,又疼又揪心,林晚卿兀自站了一会儿,只觉得喘不上气来。莱落什么都听林晚卿的,有莱落阻拦,叶青挡不住林晚卿,三人拉扯之间到了大街上。风雪声夹杂着马蹄声,扑面而来。他们面前偶有禁军匆匆跑过,盛京城里家家户户闭着门,一向繁华的街道显得异常空旷。
林晚卿拭了一把湿漉漉的脸,闷头就向大明宫跑去。
“林录事!”叶青再一次拉住了她,“大明宫早就下了钥,就算没有下钥,你也进不去。况且宫内还有千牛卫,就算有叛军混入,也成不了大事。”
“你放开我!”林晚卿猛然回身,甩开叶青的手,声音里带着哽咽。
叶青一愣,怔怔地放开了她。停顿了一下,他跟着她没头没脑地往大明宫一路狂奔。
宫门果然下了钥,站在下面根本看不清楚情况。待到他们几个人快要跑近的时候,一支火箭擦破黑夜,扎进了几个人跟前的地面。上面有人喊话,让他们不要再靠近。
“林录事,”叶青好言劝道,“他们不会放人进去的,我们不如相信大人一次,回去等消……”
一阵惊天巨响由内宫传来,没有说完的话断在了口中。三人同时一怔,抬头看向巍峨的宫楼。只见内宫一角霎时火光冲天,几乎映亮了大半个宫阙。
林晚卿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便炸开了。她果然没有猜错。叛军和朝廷实力悬殊,硬攻没有胜算。如果是背水一战,应当出其不意,集中所有力量突击一处,不会这样故意拖延时间。如此下去,他们的胜算只会愈发渺茫。所以叛军攻城只是声东击西,目的是为了拖住城内三万禁军,再攻其要害,争取一击毙命。
只有永徽帝死了,这场乱局,梁王才会有赢面,所以……
林晚卿心里忽然空了一下,像下楼梯时猛然踏空了一级。永徽帝会死吗?那苏陌忆呢?寒风呼啸而过,刮在脸上如刀割般生疼,一点点地刺进体肤。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林晚卿深深吸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若是苏陌忆和永徽帝真的被困,她现在便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苏陌忆只有她了。
林晚卿快速抹了一把泪,稳住心神,退到宫墙下略有积雪的一处,随手捡了根断枝开始在上面画起来。叛军人数不多,现在攻城的只有不到一万,能混进宫里的就更少。就算他们有炸药,也是需要有人来放置和点燃的,那么必定要先控制住内宫中的千牛卫才行。可是,他们会怎么做呢?她握着断枝的手在雪地里飞快地画着。不对!另一只手一抹,又从头开始画。指尖被冻得通红,没了知觉,快要握不住东西。
以当前的情况看,千牛卫应当是和永徽帝与苏陌忆一起,被控制在了某处。他们当中一旦有人离开,梁王便会炸掉那里,跟所有人同归于尽。可是,炸药这么显眼的东西,为什么内宫守卫会没有人注意到?若说城内禁军不知道,宫里除了千牛卫之外还有内侍和宫人,他们之中难道也没有人发现吗?
雪还在下,像簌簌陷落的沙漏。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林晚卿的心里也越来越不安。沙漏,时间……两刻钟……
“喀!”树枝发出一声脆响,从中间断开,林晚卿的手收了力道,骤然停住。
“叶青!”林晚卿忽然抓住叶青的手,瞳孔震颤,“皇上今夜可是在麟德殿设宴?”
叶青一惊,不解地点点头。
麟德殿、太液池、没有人发现的炸药,和梁王刻意拖延的这两刻钟……宫墙上晃动的瓜形宫灯,在雪地上投下片片光晕,迷离而又不真实。
林晚卿没有十足的把握,可是她抬头看了看身后已经烧起来的夜空。她想起那一夜,也是在这样的一片火光之中,苏陌忆骑马破开刀剑,霍地挡在了她的面前。对面是刀山火海,他只有一人一马。一阵风来,吹酸了鼻子,她忽然懂了苏陌忆想要的那种倾心和交付。那本是一种她看不懂,也竭力让自己避免的蛮横。可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情爱的可贵便就在于它的蛮横。那种敢与天下千万人对抗的蛮横。
她转头看向莱落和叶青,问道:“你们……相信我吗?”
莱落和叶青同时点头,神色坚定。
林晚卿笑了笑,对着叶青道:“你去大理寺叫人,让他们宫门一开就去太液池等我。”
说完她带着莱落转身就往太液池跑去。
“林录事你要做什么?”身后遥遥地传来叶青的声音,缥缈得几乎要被吹散在这化不开的黑夜里。
林晚卿笑了笑,没有回头。隔着灯影和风雪,她说:“我要去救人!”她要去救人。她要去救她爱的人。
今夜的太液池平静得一如往常,在寒风中泛着粼粼的光。麟德殿位于太液池畔的一处小坡上,景色宜人,可俯瞰池景,故而历来都是皇室宴请之地。
林晚卿带着莱落绕到池边,兀自开始脱衣。
莱落吓得赶紧抱住了她:“大冷的天,你这是要做什么?”
林晚卿挣脱她的束缚,脱下了厚重的外氅,往脚下一扔道:“麟德殿不让进,我就游过去。”
莱落原本就大的眼睛霎时瞪成了铜铃。游过去?这冰天雪地、风雪交加的,衣服穿少点都会死人,更别说从这飘着薄冰的太液池里游去对岸……莱落吞了吞口水,微不可察地往后退了一步。眼前的林晚卿却利落地除下了自己身上一切厚重的衣料,脱得只剩一件单薄的中衣。她在外面罩了件玄色的短装,头也不回地朝池边走去。
混迹江湖多年,见惯了厮杀和刀光剑影的莱落此刻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顿时觉得林晚卿可敬又可畏。敢于对自己下狠手的女人,真是太可怕了。
“你在这里等叶青,跟他们说我先去了麟德殿。”林晚卿吩咐着,说完“扑通”一声,一头扎进了太液池。
隆冬的季节,一下水就感到一阵激凉,冷得像一万把尖刀划过体肤。林晚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为了不让自己被冻僵,她立刻全力舞动手脚,朝着对岸奋力游去。
从太液池去麟德殿,往返是半炷香的工夫。大部分的千牛卫为了擒获梁王和护驾,都会被安排在麟德殿中。这样一来,梁王先用一次爆炸作为威胁。因为皇帝在场,没有人敢轻举妄动。进而他再用少量叛军便可以控制住麟德殿外的千牛卫。而他要抢的这两刻钟,就是叛军控制住千牛卫后,将一切准备就绪的时间。那些炸药,他不可能从皇宫正门堂而皇之地带进去,所以只能用了洪州官矿走私的老方法,将东西用石蜡密封,悄悄藏在了太液池中。这也就是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人能发现它的原因。可是走到这一步,也算是他的最后一招,玉石俱焚了。
思忖之间,林晚卿已经游到了岸边。麟德殿里寂静一片,听不见声音,只能远远看见其中投射出来的火光,寂寂地洒了满地。周围没有人,看来叛军还没有完全控制住局势。
寒风掠过,身体已经被冻得没了知觉。林晚卿咬咬牙,再次扎进了水里。太液池这么大,虽然肯定炸药就被藏在这里,但找起来还是颇费一些工夫的。
林晚卿只能埋在水里,一寸一寸地摸过去。从最开始每隔十息换一次气,渐渐变成每隔三息。体力和神志都在随着时间被逐渐冰冻,手和脚也渐渐不听使唤。可是她始终没有停下来。冰冷的太液池,沉寂如一段深渊。她在里面搅弄出的轻微响动,像只自不量力的幼蝶,妄想飞出桎梏,但最终只能被拽着往下,一落再落……耳边响起阵阵嗡鸣,眼前出现了白光。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她的手摸到一块光滑的物体,触感和方才她摸过的任何一块石头都不一样。原来在这里啊……她迷迷糊糊地想,果然是藏在了太液池。可是她太冷了,冷得再也无法游回岸边,也发不出任何呼救。
“景澈……”随着最后的一句呢喃,铺天盖地的冰水灌入了她的口鼻。
“姑娘!”头顶传来莱落的声音,手臂一紧,林晚卿被整个拉出水面。
莱落在她背上猛拍了一下,她“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水来。
“在……这里……”林晚卿呢喃,拽着莱落的手不肯走,直到身后传来越来越多的声音。大理寺的人都来了。她简单地说了炸药的位置,之后才跟着莱落上了岸。方才还是一片寂静的太液池畔,现下已经沸腾起来。
禁军在听到内宫的响动之后,当机立断,分出一部分人杀回大明宫护驾。大理寺的人来得及时,破坏了炸药上覆盖的那层石蜡之后,炸药浸水,再也没了用处。如此一来,数量本就稀少的叛军又被废了底牌,在禁军的围攻之下很快便兵败如山倒。局面扭转,麟德殿之围被解。
风雪渐止,残月悄悄地露了个头,将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林晚卿拢着从禁军那里借来的外氅,到底是找回了一点温度。她只休息了片刻,便兀自起了身,要跟着收拾残局的禁军往麟德殿去。莱落只得扶着她。
麟德殿外早已聚满了人,为了确保安全,皇上还在里面,等待确认叛军被全歼。清点尸体的禁卫匆匆跑过,步履间翻起泥土的味道。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烧焦的木板味混杂着还未散尽的浓烟,一股一股地往鼻子里钻。
梁王这个疯子,眼见计划失败,困兽犹斗之际竟然踢翻了殿内的青铜灯,蜡油溅到地板和帐幔上很快就烧了起来。不过好在火势很快被扑灭,不知道是否还有人受伤。
林晚卿自始至终都是怔怔的,眼见这一片狼藉,她放开莱落的手,脚步不停地朝着前方一路奔去。一把长剑忽然挡在了她面前。禁军拦住了她的去路,说是奉命护驾,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林晚卿只得又怔怔地退回来。片刻之后,麟德殿的门开了。永徽帝被千牛卫围着从里面走了出来,呼啦啦地往内宫转移。几乎所有人都跟了上去,眼前人头攒动,脚步声、铠甲声响成一片,杂乱不堪。可是她没有看见苏陌忆。焦虑和惶然袭来,一瞬间要将她吞没。林晚卿呼吸一滞,也顾不得禁军的阻拦,跟着那队离开的千牛卫一路跌跌撞撞地跑。
“景、景澈……”声音卡在喉咙里,极轻极轻,像天上飘落的雪花,还没沾到身上就融化了。
“景澈……景澈……”林晚卿一路跑一路哭,只觉得方才铺天盖地的冰冷都不及此刻的绝望。
苏陌忆不在这里,他没有跟永徽帝一起走出来。可是他若不在这里,还能去哪里?这是不是意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