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陌忆低头抿唇,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若不是遇到了我,她怕是早便在盛京官场混不下去,被免职回家了。”
太后微微蹙眉,默不作声地审视着苏陌忆。什么洪州舍命相救,怕那只是他意识到自己心意的时候。她这个外孙对风月一事又一向迟钝,若要说心动,那估计得从他跳湖救人的那一刻算起了。想他之前去平康坊什么的,估计也是为了护着这个林晚卿。不然,她能到现在才知道林晚卿的女子身份?
思及此,太后越发地觉得心中不快。倒不是因为苏陌忆忽然带个人回来说要娶她,而是真的难得见到他对谁这么上心的。她干脆冷哼一声,扭过头,不想瞧见他这一脸“怀春”的傻样。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太后故意激他,声音挑得高高的。
苏陌忆再近了几步,伸手为她斟了杯茶水,还贴心地试了试温度。他递到她手边,低眉顺眼地道:“皇祖母明知故问。”
太后差点惊得下巴都掉了。要知道,平日里苏陌忆可总是一副事不关己,满不在乎的态度,就连皇上都休想要他服个软。如今这副乖巧求人的模样,真的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才能见到的。
太后顿时被哄得开心了几分,接过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道:“你不就是想让哀家替她找个合适的母家,给个封号,抬一抬身份,好让她名正言顺地坐上你世子妃的位置吗?”
苏陌忆垂眸,点点头,耳根已经悄无声息地红了。
太后真是被他这情窦初开的样子逗得好气又好笑,她忍不住打趣道:“走走走,离远些,别带着这副样子在哀家跟前晃,看着就膈应。”
“那这件事……”没得到明确答案的苏陌忆不依不饶。
太后见他这火急火燎的样子,真是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出去:“你这从来都不求人的苏大人开口,那可是连皇上都没享受过的待遇,哀家能拒绝?”
苏陌忆愣了一下,片刻才反应过来,太后这是准了。
太后看着他愣怔的样子在心底发笑:“下月初一,宫中举办家宴,你届时可带着她来,先给皇室宗亲混个眼熟,透点风声造点势,到时候要选母家也方便。”
苏陌忆一听,开心得连谢恩都忘了,撩起袍裾就朝门外走。而上座的太后看着他这猴急的样子,忽然有一种自己养了多年的猪,要迫不及待地去拱别人家白菜的感觉,不由得心中悲凉。
“景澈!”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唤住了苏陌忆,“你还得让户部和吏部一起将她的户籍证明找一找,这抬身份也得抬得有模有样的,省得她嫁你以后,要结交的那些高门贵女背地里说闲话。”
苏陌忆头也没回,只匆匆留下一个“哦”。
正堂外的一片空地上,月色清辉,淡淡地在打磨光亮的白玉雕栏上投下一个纤弱的倩影。林晚卿一直在焦躁地踱步,来来回回,偶尔与身旁同样等在外头候命的侍女、嬷嬷目光相触,也只能尴尬地笑笑。
苏陌忆在里面那么久,也不知道太后跟他说了什么。她越想越心烦,干脆伸长了脖子往屋里探望。
“咳咳……”一旁的季嬷嬷轻咳两声,以示提醒,林晚卿怯怯地收回了脖子。
“嗯……那个……”四下过于沉默,她只能找些话来缓和心情,“我今日的打扮,很像青楼里的花娘吗?”
季嬷嬷被问得一愣,却还是保持着太后身边掌事嬷嬷的风度,站远些,将林晚卿细细打量了一番才道:“女郎生得貌美,若是京中贵女,怕早已是名声在外。太后是不认识女郎,才会有方才那样一番推论,女郎莫要放在心上。”
也是,依照苏陌忆的脾气,一天到晚都泡在大理寺,身边从来没有过什么女人。如今他冷不防地带了她回府,以太后前段时间对他行踪的掌握来看,也怪不得要错把她当花娘。
林晚卿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得方才那块堵在心里的石头动了动。她又忍不住踮着脚往身后的正堂瞧了瞧。远远地,那正门开了一扇,火光明灭中,从里面急步走过来一个颀长的人影,直直到了她的跟前。
苏陌忆的神情有些复杂,看向她的眼神晦暗不明。林晚卿忽然觉得心里空了一下,仿佛五脏六腑都没了着落。
“太后……”她停顿了一下,声音细弱蚊蚋,“太后是不是……”
“皇祖母同意了。”话被打断,同样被打断的,还有那一抹不断跌向阴郁的情绪。
“什么?”林晚卿看向苏陌忆,一脸的不敢置信。
苏陌忆没有再回答她,而是直接上前牵起她的手。林晚卿顾及着周围一圈的侍女,吓得赶紧将手抽了回来,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咳咳……”苏陌忆以拳抵唇轻咳两声,挺着身板,端着架子一本正经地往旁边的一处回廊里走去。
林晚卿低头跟了过去。苏陌忆说要娶她,而太后也同意了。她只觉得脚步虚浮,不甚清醒。可是心底那一点点的甜还没来得及漫出来,她便听到苏陌忆轻声道:“皇祖母说可以替你安排一个显赫的母家,让你名正言顺地嫁入世子府。”
“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的。
苏陌忆却浑然不觉,依旧笑着道:“皇祖母会让吏部和户部将你的户籍转到……”
“不!”突如其来的一声,林晚卿喝止了苏陌忆,“不行!现在、现在还不行。”
第28章家仇
“为何?”苏陌忆似乎没有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顿时露出不解的表情。
月色清幽,回廊上飘摇的烛火映出她微蹙的眉头。
“因为……”林晚卿踌躇着,半晌才低低地道:“因为我家的事……”
苏陌忆松了一口气,笑道:“你要嫁进世子府,事情可多着呢。三书六礼,一样都不能少。光是这一套走下来,都得大半年去了,更何况在这之前还得给你寻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林晚卿依然为难。四岁之后,她的身份是林伯父贿赂了县里负责采集手实的官员,以家中无子为由瞒报的。因为当时乡里为了少交赋税,都会瞒报男丁,像她这样多报男丁的是少数,办事的人想着能拿银子,还能多收税,便也就随他去了。再后来,他们辗转好几个地方,知情的人也都失去了联系。故而她一直以男子身份求学,入仕之后又因为官职低微,身份审查也就给点好处打点打点,便又给蒙混过去了。
可这次不一样。有太后和大理寺督办,下面的人怕是会提着脑袋小心谨慎,那她的真实身份,很有可能会瞒不住。可这一查出来,无异于一石激起千层浪。倘若苏陌忆她可以信,那太后呢?永徽帝呢?
当年萧家以“谋反”之名被问罪,多少人落井下石、置身之外,他们会愿意看到萧家翻案吗?就算苏陌忆愿意帮她,可在这样的围追堵截、前途无望之中,他又能坚持多久?思绪纷乱,林晚卿与苏陌忆站在廊下,相顾无言。
最后还是苏陌忆先开了口:“我从未过问你家的事。”他的语气淡定,方才眼中的星光暗了一点,看向她的神情之中竟然难辨喜怒,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公堂之上不苟言笑的苏大人。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因为我想,你若是想说,总有一天会向我坦白。故而你不说,我也不问。”他停了下来,等着她的回复。然而穿梭于两个人之间的,只有沉寂的夜色和满院的清风银辉。他何尝不是冰晶透亮,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人。可是为了她,他愿意用灰把自己抹一遍。
“你根本不了解我,不是吗?”林晚卿问,“你甚至不知道我的身份。”
“是呀……”苏陌忆垂眸看着面前的人,轻轻哂笑。两个人离得近,她身上清新的艾草味道像温柔的夜,无处不在,静静地张扬。他确实不了解她。不知道她从哪儿来,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用心。甚至在这一刻以前,他还以为她同他一样期待着十里红妆、一身嫁衣。
可他也知道很多关于她的事。他知道大理寺一百多间屋舍里,她最喜欢的是宗案室。他知道她在看卷宗的时候会蹙眉抿唇,神情专注。他还知道每每当她沉默的时候,并不是在思考,而是在想如何把不想说的事都瞒下去。比如现在。可是这些,他都没有同林晚卿说,万千思绪在此刻统统化作一句平淡无奇的话。
苏陌忆说:“林晚卿,这是我最后一次等你。我们之间的事,不应只是我一人主动。能给的,我都会给。但倘若你再让我多走一步……”他靠近了一些,寂夜廊灯下,幽暗的眸子说不出的落寞。
灼然的目光逡巡在她脸上,像一把星火,焚得她出了一层细细的汗。她忽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仿佛眼前之人已化作流萤。
“我会转身离开。”苏陌忆说,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夜不够厚,是破的。清冷的光从破漏的云层中涌出,林晚卿看见石板上那两个纠缠拉锯的影子。下一刻,苏陌忆的唇落在她的额头。苏陌忆搂住她,将她裹在怀里,悄然在她耳边唤了一句:“卿卿。”充满眷恋。